此言一出,偌大的奉天殿,空蕩蕩的寂然。這問題答不好,仕途就盡了。
誰會知曉,才八歲的皇帝,殿試策問問這樣的題目。
但很快,就有膽識過人的學生出聲回答:“學生認為,君王應當保民、愛民、得民、恤民、成民、撫民、利民。苟無歲, 何以有民? 苟無民, 何以有君? ”
小皇帝暗自點頭,蕭複手指搭在扶手上,沒有作聲,視線掃過林子葵——讓他不抬頭,他還真不抬,若林子葵一抬首,便能瞧見蕭複戴了比皇帝規格低的冕冠,這冕上珠簾,將他的容顏遮掩了大半。
今年的新科進士,賢才不少,會試試卷小陛下都看過了。他一旦點頭,梁洪就用筆將考生姓名圈起來。
又有人道:“君王應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治天下,可應於掌上!”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明聽。天便是民,民便是天,君為天子,君王是以是天下百姓之子。”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
在這些大致思想相同,重複孟子所言的芸芸聲音中,突如其來傳來一道溫和的、卻也冷靜過頭的言語。
“學生以為,民為貴,指的是被教化的民。”
奉天殿鴉雀無聲,所有人齊齊小心朝聲源處望去。
是第二排的一位考生。
他怎麽敢!
梁公公眯著眼睛數了數位置,然後在名冊上找到了名字。
新科會元,林子葵。
他附耳在攝政王耳邊說了一句,攝政王輕咳了一聲:“本王知道。”
聲音很小,林子葵隱約感覺聽見了熟悉的聲音,耳朵動了動。
龍椅上,小皇帝轉頭看了一眼皇父,發現皇父臉上表情是一種“讚許”的微笑,但又不完全是他熟悉的那種,令人無法捉摸。
小皇帝問:“貢生所言何意?”
林子葵始終沒有抬頭,作揖躬身道:“回陛下的話,亞聖所言,便是本者, 民也;末者, 君也,此話本沒有錯,可自古以來,下不可犯上,孔聖人曾曰‘盡美矣, 未盡善矣’、‘君使臣以禮, 臣事君以忠’。君王之威是不可侵犯的,若民為貴,豈非統治下教化的民乎?普天之下,‘賤民’如何自處?”
小皇帝沉默地盯著他。
振聾發聵的諫言,是多少人不敢說的?
蕭複看著林子葵低垂腦袋背脊微躬,知道他心裡一定害怕極了,可林子葵一貫的心直口快,若遇上文泰帝那樣的皇帝,現在腦袋都落地了。
林子葵又說:“學生還以為,‘君如好樂, 與百姓同之; 君如好色, 與百姓同之; 君如好貨, 與百姓同之; 君如好利, 與百姓同之……’。倘若君王真的能做到“己所不欲, 勿施於人”, 做到與民同甘苦, 便能實現‘王道’,民為貴,君為輕,便不再是虛言。”
這番話給了小陛下下台階的機會,他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問:“貢生可有反駁的?”
考生心裡都在罵娘,這還怎麽反駁,話都說到他這樣了,反駁也是虛言妄言,也幸好這個林子葵到最後才出聲發言,不然大家都不用說話了。
縱觀一圈,小皇帝問出第二道殿試題。
“眾貢生,為何考取功名?”
奉天殿再次陷入萬籟俱寂。陛下好似問了一句廢話,苦讀十年詩書,便是為了那一頂烏紗帽,那一座黃金屋,官袍加身,萬民愛戴。
這這句話要答得漂亮,不是個容易事。
有考生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學生只有發達了,有了功名,才能兼濟天下百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考取功名,效忠陛下!”
“生則親安之。為天下百姓,為父母親人。”
還有考生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辟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林子葵站在第二排,一直沒有出聲。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回答的話,讓皇帝生氣沒有,但聽他的聲音,似乎不像是生氣,他愛說實話,不講虛言,每每總會控制不住自己,因為這點,害過自己。
可林子葵亦能感覺到,高位上坐著的皇帝、攝政王,似乎都在看自己。
若有似無的視線,不知是誰,從高處落下來,清晰地照在他的頭頂。
所以林子葵出聲回答:“天下不公,官僚腐敗。學生考取功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可天下不公,百姓哀乎,萬世不平!”
林子葵知道,若他不大聲疾呼,洪流就會將他淹沒,他半點也不違心,說得堂堂正正,音聲如鍾。
這皇宮裡,說真話的少。
唯有這些剛錄用的貢生,還有幾分赤忱。
小皇帝側過頭,問梁洪:“梁公公,考生叫什麽?”
梁公公道:“新科會元,林子葵。”
“林子葵,”小皇帝垂首望下去,“你所言可有依據,你可有冤屈要伸張?如何不公?”
“……有。”林子葵想起被斬頭的徐閣老,據說被做成人彘,午門斬首的徐卓君,還有不知所蹤的唐孟揚,被罷黜放逐的徐黨……
這些人全都罪有應得。
可死了幾個壞人,官僚就變好了麽?
林子葵眉眼低垂,站的筆直:“學生有冤要伸。文泰四年會試,同窗舉人蘇州人士黃樅,當街吟詩被冤枉下獄,被歹人毒死在順天府。同一年,失蹤數十上百生員,至今未尋到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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