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回來,她站在門前徘徊不定,不知是該依照慣例,還是怎麽做。
“她真的快要成仙了,”晏歡說,“半步真仙,只差半步……”
劉扶光沒有說話,這次,他獨自走出,走向金翠虛。
“想進去?”他問,猶如老友久別重逢,那樣親切的寒暄。
金翠虛點點頭。
“我不敢。”她沒有多問,更不詫異,只是傾訴,“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心結,是我的心魔。我……不敢面對外婆臨終前的樣子。”
“其實人活一世,行差踏錯,是常有的事,”劉扶光跟她一同看著那扇門,“只有你自己,一直不能原諒自己。”
金翠虛苦笑:“只有我麽?外婆在臨終之前,不知有多恨我的愚蠢,九泉之下,更是……”
劉扶光笑了笑,輕聲說:“你明明知道的,人死後,不存在九泉之下如何如何。人死如燈滅,一切都是生者對自己的慰藉,一如你復仇、修煉,拚命夠到更高更強的位置,全是生者一廂情願……你們不能接受所愛已死的事實,因此要用一點藥引,誘使自己找到活著的意義。”
金翠虛怔怔不語。
劉扶光問:“還不能原諒自己?”
金翠虛說:“還不能原諒自己。”
“嗯,”劉扶光頷首,“那也沒關系的。以你現在的地位和實力,就算你的外婆真還有靈,真的還恨著你,她也會在心裡想,我的孫女這麽厲害,事到如今,終於除了我以外,再沒有旁人能欺負她啦!”
金翠虛久違展顏,她鼻子酸澀,哈哈地笑了。
“怎麽可能呢!”她眼眶紅紅地笑道,“她既然恨我,就不應該再發出這種感歎,她應該想的是,小畜生這麽強,我就算活過來,也不能再給自己報仇了吧,真可氣!——這樣才對!”
“為什麽不可能呢?”劉扶光好奇地問,“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經先愛你了啊。”
金翠虛的笑聲忽然止住,她一下愣住了。
——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經先愛你了啊。
是了……是了!
我想起來了!
塵封的記憶湧入腦海,金翠虛捂住臉,顫抖著雙肩,就這樣嗚咽地哭了起來。
“我曾經……我曾經在心裡祈願……”她斷斷續續,喘不上氣地哭道,“我說外婆你保佑我,保佑我得證大道,保佑我不懼自己的仇敵……現在我要成仙了啊,我真的要當神仙了……外婆!外婆你在保佑我對不對?我真的要成仙了,你早就、早就原諒我了,對不對?”
她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也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跌跌撞撞地撲向親人的懷抱,撲向那扇封閉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門。
門開了。
溫暖的金光自門後濺射而出,仿佛雨後流淌出的千萬道彩虹,環抱住了金翠虛的身影。
劉扶光出神地看著,晏歡歎了口氣,無不嫌棄地道:“登仙的功德金光,呃。”
——諸世華彩,一刹絢爛地盛放!
心魔幻境破碎了,惡孽與善念破碎了,陰陽廝殺的錨點亦破碎了,五色光輝洗刷了天空,照耀四極大地,鳳鳥清鳴,百獸亦噴吐著清澈的瑞氣。
“千年困境,終於得以破繭。”光芒中,新生的真仙站起來,華帶飄飛,朝二人深深一拜,“多謝兩位大人相助。莫大的恩情,翠虛感激不盡。”
她抬起頭,那含淚的笑容,實在美如朝霞,美如一切希望尚存的事物。
第216章 問此間(四十四)
“真仙。”劉扶光回禮,晏歡仍然一動不動,“千年夙願,也一朝實現,恭喜。”
金翠虛直起身體,臉上笑容轉為傷感,她遙望九州大地,面露愧色道:“我受製心魔境,始終不得脫困,天地輪回間的魔氣與惡業,俱被吸引來此,要我墮出仙道,這方小世界也被弄得烏七八糟……”
“所以,我們見到的‘金翠虛’,全都是你的……”
金翠虛承認:“是,都是我的身外化身。我重複著昔日在落仙觀的記憶,因而身外化身也一次次地在心魔境裡誕生,重複著過去的歷練路線,只是,昔日築基期修士的歷練路線,現在已經充滿了仙人也覺棘手的妖魔。”
劉扶光從袖中掏出九子母娘娘的神牌,遞給金翠虛:“這是你的布置。”
金翠虛接過來一看,便笑了:“就算只是築基期的身外化身,死的次數太多,那也是不行的啊。我清楚築基期的我是什麽性子,她若是知道了九子母這一類妖鬼的淵源,是不會再征討她們的,她們也不會跟一個小小的丫頭計較……哪能一點準備都不做呢?”
她收起神牌,看向劉扶光和晏歡:“自然,更要感謝兩位,你們跟著築基時期的金翠虛,一路袒護她,照顧她,沒有你們,也不知她還要吃多少苦楚。”
劉扶光道:“其實,我們也不是單純為了她……”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金翠虛打斷了他的話,笑著說,“大人怎的不懂?”
劉扶光一愣,想起晏歡曾經在心魔幻境中對金翠虛說了兩次“你怎的不懂”,如今可被她逮住機會還回來了,當即笑了起來,越想越覺得好笑,越笑越覺得可樂,兩人哼哧哼哧,在這兒哈哈大笑。
晏歡聳著眉毛,神情古怪,然而劉扶光已經好久沒有這麽開懷地笑過了,他貪看著愛人的笑顏,感受到明亮的、閃耀的光彩,從他彎起的眼睛中濺躍出來,如此驚人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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