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因為……我朝歷代丞相,大多皆擢於吏部尚書一職。”
“愛卿聰慧,一點便知。”渠帝點頭,“自朕即位以來,丞相之位一直空懸,朕行此舉,乃是有意要讓你在新帝繼位後,任我朝丞相。”
方棠急忙辭讓:“不,陛下,臣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丞相之位乃國之宰輔、朝之棟梁,恕臣實在難以勝任。請陛下另尋他賢,千萬不要授臣以要職,會誤國殃民的!”
渠帝搖頭道:“那你可向朕舉薦一人嗎?怕是你開口也找不出合適的人選吧。方愛卿,丞相之位朕早先便已屬意於你,朕在這世上也沒幾日好活,你不要再推辭了。”
“陛下……”
渠帝沒讓方棠再說下去,他向方棠招了招手,伏在對方耳邊,輕言了幾句話。
“你記住……朕……將此事囑托於你……”
“……是,臣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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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羌要求取公主和親?!”
方棠手中的折子重重落到書案上,將硯台上的毫筆甩出去,滾落滿地墨跡。
栗延臻彎腰將筆拾起,抬手撲了撲又放回桌上:“陛下的意思是,前面幾位公主都已經成親,眼下只有六公主正當妙齡,可做和親人選。西羌人不在乎嫡庶,只要求是皇室公主便可。”
方棠氣衝衝道:“明明是他們請求緩兵,居然還要開口向我朝求娶公主?天下何來為臣者與君上講條件的道理!陛下如何能同意!”
栗延臻道:“若是戰,自然能再戰,只是要勞動大軍、耗費錢糧了。可陛下說江南連續三年大旱饑荒,農戶顆粒無收,即便幾次三番減免課稅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所以命我父親與西羌諸部暫緩交兵,議和談事。”
天子在病榻之上下了這道旨意,婚期定在月余後的立秋,且雷厲風行地命禮部著手準備和親之聘禮車馬,仿佛再遲一些,大渠江山就要重新回到風雨飄搖之中了,因此刻不容緩。
“若是能戰,何用再犧牲一個公主……”方棠長歎一聲,坐到了椅子上,“罷了,江南旱災之後又逢時疫,再戰下去的確是勞民傷財。原本我還想上一道奏折勸諫,既然陛下心意已決,我也沒有辦法了。”
他想起遠在邊關的柔嘉公主,如今六公主重蹈覆轍,即將化為茫茫大漠山川中的一粒微塵,再不為人所記得。
“陛下時日無多了。”栗延臻道,“我們並非打不起,他只是想在殘生看著山河安定,即便是假象也好。禍國之君的名號,不是所有人都想背的。”
方棠處理完手邊事務,照例進宮去請安。從奉天閣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一名宮女和一名太監等在殿外,一見他便福身行禮道:“方大人,我們公主殿下邀您去禦花園一敘。”
“你們是哪位公主門下?”
方棠與后宮許多皇子公主都熟識,年少時常聚在一起飲酒賦詩,賞花作樂,後來他成婚之後便甚少見到這些昔年舊友了,此刻免不得要感懷一番。
“奴才在六公主宮中。”那太監說道,“方大人還請去見見我們公主吧,她馬上要去西羌和親,再過幾月的立秋便要遠嫁。公主這幾日茶飯不思,每夜輾轉難寐,您還是幫奴才們勸勸吧。”
方棠撲了撲袖子,回頭看著奉天閣高聳的樓台飛甍,明媚日光映著碧色琉璃瓦,簷上尚未潲乾的雨水淅瀝落下,滴在皇宮歷經幾百年的青灰石磚上,頃刻間粉身碎骨。
“帶我過去吧。”方棠道,“我與六公主少年相識,如今她要遠嫁,我也理當去送送舊友。”
他跟著太監宮女來到禦花園,看到花叢錦簇中坐著一個清麗曼妙的背影,遠觀如清蓮出水,腰肢隨風輕擺,婀娜生姿,妙不可言。
從前他們讀詩詞歌賦,絞盡腦汁地複原古曲後在禦花園中徹夜高唱,唱的便是詩經中的女子、離騷裡的美人。在那時的他們心中,美人之美,是遠觀而不可褻玩,是餐秋菊飲朝露的神女。
如今的美人從畫紙落入凡塵,才知美人之美乃身不由己,乃家國社稷一己肩扛。古往今來,天子的一旨賜婚,不知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就連方棠自己亦如是。
方棠走過去,立在六公主身後,沉聲道:“臣方棠,參見六公主。”
六公主猛地轉過臉,一見到他便落淚了:“方大人,多年不見,清瘦了。”
方棠坐下來,看著公主面前被碾碎的零落花瓣,說道:“臣聽說了和親之事,請公主……不要太過哀傷。”
“你是這些天裡唯一一個沒有恭賀我的人,反而是勸我不要哀傷。”公主眼含熱淚,哽咽道,“蘭杜,你也知我心中有多痛嗎?”
方棠沉默著點點頭。
公主垂下頭,眼淚落在花瓣上:“我自小便想著要嫁得如意郎君,不遵父皇之命,一定要挑我喜歡的選做駙馬,卻沒想到,當年僥幸躲過了栗延臻,如今也躲不過遠嫁和親的命運。”
方棠其實早忘了,自己恰恰曾是臨危受命替嫁公主,才陰差陽錯與栗延臻成婚,現在看來,一切都有些啼笑皆非,命運冥冥中使然。
只是六公主如今就要遠去邊關,遭受西風摧折之苦,他不忍心。
“我甚至不知我要嫁的夫君是什麽人。”公主道,“我這幾日常常想,若是我當初嫁了栗延臻,是不是也好過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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