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過來了,睜眼茫然地望著頭頂。
這是在他自己的房中,他在栗府的住所,一切布置皆如往常,連房中的沉水香氣味也絲毫未變。
方棠感覺有人在握著自己的手,他扭頭一看,就看到了倚靠在他床邊閉目養神的栗延臻。
“栗……”
他開口,才意識到自己的嗓子已經啞得不成樣子,隻叫了一個字,就再也發不出聲響。
然而栗延臻還是被他喊醒了,慢慢睜開眼睛,一雙淡漠的瑞鳳眼先是垂下來,帶著幾分急切的神色看向他,接著便是問他:“醒了?要不要喝水?”
方棠沒有說喝還是不喝,只是問:“你怎麽在這裡?”
“我等著給你喂藥。”栗延臻不緊不慢道,“禦醫說按方服藥十日可好,今日是第十日傍晚了,我還想著若是吃了這最後一服藥還不好,就進宮去砸了禦醫局。”
方棠咂了咂嘴,隻覺得滿口的清苦:“這幾天的藥都是你喂我吃的?”
栗延臻點頭:“你不肯張嘴,我都是自己先喝一口,然後渡給你,這樣你才肯乖乖張嘴。”
原本他只是和從前一樣出言逗弄方棠,然後欣賞對方臉紅的樣子,沒想到這次方棠非但沒有臉紅成柿子,反而靜靜盯了他許久,整個人縮在被子裡,似乎是很哀怨地望著他。
“怎麽了?”栗延臻覺得不對勁,立刻問道。
方棠不說話,只是翻了個身,另一隻手也忽然抓住了栗延臻,然後埋下頭,一動不動。
“是不舒服,還是要吃東西?”栗延臻俯身將他半圈在懷裡,貼耳問道,“你燒好像退了,我去叫禦醫來給你診脈。”
“不去。”方棠悶悶道,“……不要去。”
栗延臻心中似乎有什麽地方軟下了一個坑,總覺得這光景於己不利,讓他一時有些血衝上頭。不過方棠大病初愈,孰輕孰重他還是拎得清的,此時不是隨心所欲的當口,他還是得叫禦醫。
於是栗延臻讓聞修寧進來,囑咐他去宮裡請禦醫來,還要上回那三個,不準換旁人。
那三位老朽正惴惴不安地提著腦袋在禦醫局等栗延臻的信兒呢,今日是第十日,他們早就聽栗府放出狠話,若是方棠的病到了第十日還沒有好轉,就不要怪栗氏一族不客氣。
“要禦醫局給我陪葬麽?”方棠捏著栗延臻的掌心,輕聲問,“前朝昏君佞臣都是這麽說的。”
栗延臻揉了揉他耳朵上的軟肉,“我嚇唬他們的,這群矯情慣了的醫官不敲打敲打,大概是還會屍位素餐下去。”
“你守了幾天了?”方棠又問。
栗延臻想了想:“今天才陪了半日,剛從軍中整兵回來。”
方棠這一病,脾氣和傲骨都軟了三分,此時一刻也不撒手地拽著栗延臻,無異於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我要吃銀絲面。”方棠說,“要兩個蛋,軟一些的。”
“好。”栗延臻拍拍他的手,“還想吃什麽?”
方棠思索了一會兒,說:“烤雞。”
栗延臻點點頭,就要站起來:“我去給你弄,你歇著吧。”
方棠仍是抓著他的手:“先給我打些熱水來,我身上難受得很,要先沐浴更衣。”
“夫人先放開我,否則要鬧到晚上了。”栗延臻說,“我就回來。”
方棠這才松開他的手,低聲道:“那你快回來,我要吃麵的。”
“先讓青槐他們服侍你沐浴,我再給你煮麵,放太久會不好吃。”栗延臻說,“我去集市上給你買烤雞。”
方棠瞅著他:“你要出門?”
栗延臻道:“不出門去哪裡給你找烤雞?”
方棠閉上眼,唇角很低落地垂下:“你不要騙我了,你分明是……分明是去找別人了,我知道的,全都知道……”
栗延臻一愣,轉身走回床前,單膝跪下去,望著方棠的臉:“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南郡的姑娘是不是很好看?”方棠說,“你日日在秋聲堂有紅袖添香,隨駕官員盡人皆知,怎麽你當我不知道嗎?”
“原來夫人大病一場,原是煩惱這個。”栗延臻長歎一聲,“這件事情,你為何不問一問我?”
方棠苦笑:“問你有什麽用?我可不想讓旁人說,為了區區十幾個舞女,我找上門去與你大鬧。栗延臻,我好歹也是同與你在朝為官,你若想納妾也就罷了,但你居然找一群風塵女子來羞辱我。”
栗延臻靠近他,溫聲問道:“只是因為區區舞女?我若是納妾,夫人果真也如此賢惠?”
方棠看著他,剛要毫不猶豫地說是,卻被那目光堵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栗延臻忽然笑了笑:“我知道了,夫人不願我去找旁人。你放心,我說過,此生隻娶妻一人,永不納側室。”
方棠睫毛顫了顫,眼眶微微濕潤起來。
“我現在只是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栗延臻問,“你是真心舍不得我,還是……顧及顏面?”
方棠一抖,雙眼很驚詫地睜開,呆愣地看著栗延臻。
可曾有過一絲真心?
他此刻也在心中問著自己,可有個答案他並不敢去想,但凡觸及一星半點,他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如今他行在薄冰之上,一己之身所關乎的已不全然是方家上下乃至全族的榮辱。他所負的是天子之托、社稷之責,所思所欲並不動輒由心,而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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