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鵬笑了笑:那您私自訓練軍隊,配發了未經朝廷許可的武器,是否是真?您賄賂吏部,將多年考不上進士的子侄直接安排進了自己的幕僚,吃了好幾年空餉,是否是真?您——
閉嘴!杜將軍喝道,空口白牙、血口噴人,好一個無恥之徒!
韋鵬坐在那紋絲不動,笑歸笑,冷眼看著將軍反應。他過去彈劾這人也不是一次兩次,對方有什麽毛病他是非常清楚的。這時候把一些舊料一筐倒出來,無非是敲山震虎罷了。
韋鵬:杜將軍海涵。實際上我今日有一事相求,還請將軍多多關照。您大人大量,不要將我丟到街上。
他又道:這冊子我隻做了一本,您看完之後燒掉就好。至於我本人,還是希望能有一個和您單獨對話的機會,之後我的死活,也不過是您一句話的事。
將軍冷笑道:好,我倒是要聽聽你要說什麽。
他屏退了下人,屋內只剩兩人後,韋鵬端起手裡的茶,喝了一口,舒服地歎了口氣。
他原本喝的茶要比這好一百倍,但是這一個月來隱姓埋名,低調做人,已經很久沒有喝過像樣的茶,如今不由得有了一些往事不可追兮的悵然。
將軍將他那柄利劍拔出來,噌一聲插進韋鵬喝茶的手旁邊一寸,於是這種悵然的氣氛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我不願意跟這些人打交道。韋鵬心想,武將沒有一個有情調的。
杜將軍冷冷道:你跟韋鵬到底什麽關系。
韋鵬終於等到了這個高光時刻,施施然道:我,就是韋鵬。
杜將軍眼皮跳了跳。他現在知道自己這種渾身不適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將軍坐了下來,道,聽說閣下已經被賜死了。如今頂著另一人的面容苟延殘喘,跟閣下過去一直強調的君子之道似乎不太相稱啊。
韋鵬笑道:將軍不必如此刻薄,我那本冊子確實就一本,您想撕了也行,想燒了也行。我早已不在相位,自然不會在掏出什麽副本來,交給禦史台給您製造什麽麻煩。
將軍端起自己的茶:閣下既然不在相位,也不想給我製造什麽麻煩,來我這兒刁難一番,又是要幹什麽?
韋鵬道:我有位友人,三日前不慎被人帶進了宮裡。他多年前也曾與將軍並肩作戰,也算是將軍的戰友了。我如今不便入宮,將軍如果能記在往日情誼的份上,可否能替我留意下這人的去向。
將軍看向韋鵬,韋鵬表情誠摯,仿佛並不是在談一位帝君。
將軍:你說的這人,肩傷剛剛痊愈,不該留在京城這種要害之地。
韋鵬一怔:您這是已經和他已經見著面了?
杜將軍黯然。他心想,是的,見了他的面,上了他本人,還打了他三鞭,這還不算上之前在城頭上一箭射中他右肩。我有什麽資格當那人戰友,再見面,我得提著頭去見了。
他內心有些壓抑,卻又突然想起了璟帝的話。璟帝明確提起,易容者入宮前便帶了一身痕跡。
他不由得抬頭再去看韋鵬。
將軍:……那一位,與閣下分開前,都去過什麽地方?
韋鵬略加思索,道:沒分開過,他在我船上待了差不多一個月。
將軍額頭上的青筋噌地冒了起來,茶杯在他手裡發出喀一聲脆響。
璟帝正在發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睡不好覺,吃不好飯,一會覺得熱,一會又覺得冷。
他一方面覺得住在金龍殿的那位易容者行事不夠正派,另一方面又覺得這人挺可憐。這人被迫服藥變成一個陌生的樣貌,目睹其他人被殺,在遭受身體上的打擊之後,為了活命,便試圖按照一個不合禮數的方式,尋求他人的庇護。
璟帝想起那個落在耳側的親吻,不由得又開始臉紅。但這種尋求庇護的方式讓他很受用,尤其這人如今頂著的是皇兄的面容。
他在皇兄面前從沒有抬起頭過。這個哥哥自幼得父母寵愛,武藝好,文學素養也不錯,英俊挺拔、神采奕奕,雖然風流,但總能得到他人寬宥;成年後被立儲,與其他皇子的距離更是遙遠。
他從未被皇兄需要過,也從未被要求過。他是被長久俯視的人,而如今,換成是他在俯視對方,審視對方是否值得自己去施以幫助。
如果這是真正的皇兄,他不能施加一絲一毫的幫助,因為這事關皇位的歸屬;而這人又不是真正的皇兄,他可能來自底層的世界,沒有安全感,沒有歸屬感,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了自己的容貌,如果離開自己的保護,可能立刻就會死。
他入宮後便沒有說過一句話,也許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和他一同進宮的另一個人已經死了,那人正是死在了璟帝的弓箭下。
主動示好,說明這位易容者已經充分感受到了皇帝的能量。但璟帝覺得,既然他想留下這人,就更應該用秩序和道德來引導。
他會讓這個人懂得禮數,學習一些文化,未來當他恢復這人本來的相貌時,也許對方真如他自己所料,其實有著溫和雅致的面容……
璟帝想得非常、非常長遠。他設想未來某一天,他們二人互通書信,那時候他將從對方信中引用的生僻的例子中,探索隱藏在深處的情意。那必然是非常隱晦而羞澀的引用,當他自己終於從古代經典中查出那些例子真正的含義時,帶給自己的,也將會是無與倫比的心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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