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條理清晰地想著,用僅剩的手扶著牆壁,往前走去。
他想,著火的或許並不是他的家。
海寧低著頭,按照火光照來的方向,看著自己的腳背,一步一步,走得越來越近。
他路過再熟悉不過的街道、人造的行道樹、倒閉了的商店。
一路上,海寧沒有抬過一次頭。
可他知道,他在回家。
現在他要回家了。
家在哪裡呢。
他的身體比他的心更先接受事實。
藥物導致的劇烈心悸和撕心裂肺的憤怒交錯作用在他身上。
他仿佛是正置身於火場中,骨頭和血液被熬幹了,燒得嘶嘶作響。
他想著查理曼,想著那張他從來不曾看清楚的臉,恨得渾身發抖,頭腦一陣一陣地發著暈,眼前的世界也變成了個噝噝漏電的屏幕。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藥效要過了。
大概只需要十幾分鍾,沒有後續的針劑補充或是及時的醫療救助,他就會因為透支過度,死在這個深巷裡。
“……呀。”
在海寧一無所知地奔向屬於他的死地時,身側陡然傳來一聲含著驚訝的呼喚。
海寧的肩膀抖了一下。
雖然他的感官斷斷續續的,但他也不知道距離自己身邊這麽近的地方,什麽時候多了個人。
他抬起眼睛,在接觸不良一樣的世界裡,看到了一個男人。
男人沒有同伴,穿一身黑衣,個子不高,一米七四、五左右,隻比發育早的寧灼高一個半拳頭。
隨著自己轉頭,男人終於看清了海寧破破爛爛的全貌,著實嚇了一大跳。
“……小朋友?”他斟酌了一下用詞,“你還好嗎?”
海寧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冷冰冰的,咬字特別輕:“滾。”
男人沒滾,也沒被嚇跑,只是一味好奇地打量著他。
借著髒得發紅的路燈,海寧發現,男人長得很奇特。
他當然不難看,不過也稱不上英俊,五官是統統看得過去的清秀,組合起來卻毫無新意和特色,髮型是最普通的清爽碎發,臉上乾乾淨淨的,一點可供記憶的特征都無。
海寧幾乎覺得,自己一眨眼就要忘了他長什麽樣子了。
在海寧發怔時,男人倒先動手了。
他伸了手,很自來熟地拈拈他的衣服:“胳膊怎麽沒了?”
海寧自小就不習慣太親密的肢體接觸,避了一下,卻差點把自己避得跌倒在地。
他沒有回答,繞過了他,面無血色又昏天暗地地往前走。
黑衣男人卻一點都沒有被嫌棄的自覺,倒退著和海寧並行:“幹嘛去?”
海寧憑著一點殘存的意識作答:“去殺人。”
黑衣男人詫異:“哇,這麽凶。”
他看著海寧的斷臂,一臉的不讚同:“你這個樣子要怎麽殺人?”
海寧語氣平靜:“不用你管。我要是手頭還有個能用的,我把你也砍了。”
男人愣住了。
他張了張嘴,發出了一聲頗具感慨意味的感歎:“哦喲。”
可他仍然不走。
不僅不走,他還有意用身體來擋自己的去路。
海寧一顆心跳得越發急促,幾乎是要掙破他的胸腔,撞得他的前胸砰砰作響。
他要回家。
他感覺自己的時間似乎不多了。
偏偏有這麽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攔著他,不叫他走。
他煩躁得百爪撓心,腳下的地卻漸漸軟爛了下去,像是踩上了一灘致命的沼澤。
海寧抵抗著身心的沉淪,嘶啞著嗓子問:“你到底要做什麽?”
男人張開雙手,半擋在他胸前,同他講道理:“你不能走了。我放你走,你就死了。”
他陳述著一個事實:“你打藥了吧。我看你的藥勁兒說話就過。”
海寧討厭他這樣的語氣。
他那種猶猶豫豫又帶著點溫柔的語調,像爸爸。
他的神經,就被這麽一個“像”字徹底壓垮、崩塌。
海寧的身體晃了晃,向前倒了下去。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的身體似乎是徹底被耗空了。
他疲憊得連動一動手指都做不到。
好在那男人的胳膊始終攔在自己胸前。
男人沒費什麽力氣就把他橫抱了起來,遠離了那片火海。
海寧竭力想動,卻無力可用,連聲帶也一齊罷了工。
他貪戀著望著那一點的火光,希望媽媽的一片衣角,弟弟的一片繈褓,能被這場滔天大火托到半空。
好歹再見一面。
“別看了。”男人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你沒有那麽多時間。你去不了那裡,殺不了你恨的人。你得先活下來。”
男人是個怪人,沒有人回應他,他也能嘮嘮叨叨,自顧自地發展出一篇長篇大論來:
“活著才是最好的,活著有希望。”
“我現在一個人,就活得挺好。……啊,應該說前不久才變成一個人的。不過我還是活得挺好。嗯。”
“你想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嗎?”
“唔……你就當我是在銀槌市一個打掃衛生的吧。反正好像也沒差。”
“我也不知道帶你去哪裡,不過我不是壞人……這麽說也不對。總之不會把你抓去賣,也不乾黃賭毒什麽的。我跟你說說我的計劃啊,我帶你去我的朋友那裡,先讓你活著,再想辦法給你弄條新手臂吧。……嘖,我不喜歡義肢啊。不過算了,等你醒了聽你的吧,不想要就不要,想要我給你弄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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