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某一日,小鹿沒能來。
它被一名過路的獵戶打中了腿,雖是逃了,但被練如心發現時,已是傷重至極,無力回天。
練如心試著用力量救活它。
然而,想救活一條性命,不亞於扭轉乾坤,神之力方能及。
他不是神,他不過是一塊只有五十年壽命的、有些靈力的人形石頭。
它臥在練如心腿上,痛苦抽搐一陣,蒙著一層水翳的眼睛緩緩閉上,斷絕了聲息。
練如心用樹葉掩埋了小鹿的屍體,日日去看它,直到它散發出臭味,被野犬拖了去,再無蹤跡。
練如心望著脫落一地的沾滿血的鹿毛,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先輩們不讓他與活物打交道的原因。
待到祭典那日,日日行善的練如心,竟然真的湊夠了三個願意獻祭自己的信徒。
他在山道上,破開平時守山的結界,等著接渡他們。
等到那三個已經年邁的人走上山來,見到練如心時,三人宛如見到天神,雙股戰戰,齊齊下拜,口呼神仙。
練如心從沒和人說過話,冷著的一張臉紅透了尚不自知。
他不知道說什麽,索性什麽都不說,帶著三人往神石處而去。
那三個老人中的其中兩人都低頭不語,默默誦經,只有一個人嘮嘮叨叨,求石神引渡,助他登上極樂世界。
練如心低著頭,只顧登山。
他不能說,沒有什麽極樂世界,他們只能與石頭化為一體,站在山頭,一年一年地受著雨打風吹。
獻祭他們,山下古城百姓,可獲三年平安,風調雨順,安泰祥和。
練如心將他們帶到山石前,平靜道:“有什麽心願,請說吧,只要合乎天理人倫,神石都會竭力為你們達成。”
這是所有石中人在開始獻祭前都會說的話。
神石專心修煉蘊氣,很少會回應祈禱者的心願,因此,心願達成一事,多半要靠石中人。
他們做不到起死回生,但照顧妻小、保佑獻祭者家中三代平安富貴等等事情,石中人都會努力幫忙做到。
三人也一一說了心願。
他們年事已高,說的也無非是些護佑子嗣之類的話,並向練如心連連道謝,仿佛是得了練如心的什麽恩賜。
旋即,他們先後踏入靈石,再不見蹤影。
練如心呆立在空蕩蕩的山石前,低下頭看向雙手。
迷蒙間,他覺得他掌心都是沾滿了血的鹿毛。
再定睛去看時,手仍是手。
……但心已不是那顆心了。
第二年,練如心發了狂似的做好事,有些人一生的功德,累積起來,怕也比不過他這一年做過的。
獻祭者的家裡,日子過得蒸蒸日上,於是,城裡有傳言,說石神近來靈驗得很。
石神的香火又旺盛起來。
又一次三年祭典上,練如心等在石道上,目送著信者與石頭融為一體,隻覺自己無悲無喜,像極了一塊合格的石頭。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覺得寂寞起來。
一顆石頭也會覺得寂寞,更何況他為了做好事,已經沾染了太多塵世色彩。
他有時會趁夜深,來到古城與外界的交壤處,想要試著去往外頭的世界。
然而,他只要探手出去,手臂立即會化為飄飛的石塵。
不痛,但是看上去很可怕。
有一次,他從城牆上跳了下去,渾身立作飛灰,但待他再張開眼時,他已回到了神石邊。
後來,就到了十二年前。
城中突發瘟疫,死傷者眾。
古城因為有神石經年護佑,福澤深厚,哪怕有惡事發生,也必能逢凶化吉,是方圓千裡內難得的風水寶地,因此,練如心對這場災禍始料未及。
禍源並不在城中,是以他第一時間裡想到的,是先保住大家的命再說。
於是,他窮盡修為,為城中百姓吊住性命,大大減少了死難者的人數,但是他無法抵消痛苦,仍在有人死去,病氣盈城,天災不止。
隻兩天一夜過去,練如心便足足折去了六七年壽命。
但只在一夕之間,散發著惡氣的古城便恢復了正常。
練如心耗盡功力,面色蒼白,放下了結印的手,什麽都來不及想,便靠在一棵櫸樹上沉沉睡去。
他是被一滴晨露打中鼻尖、蘇醒過來的。
他爬起身來,想去溪邊梳洗,誰想路過東南崖邊時,遠遠覷見了一人身影。
那是個霓衣長發的少年,梳成高馬尾,手裡提著一串透明的蟬蛻,靜坐在崖邊,一腿曲彎,肘抵膝上,另一手持酒壺,遙望灰色天際。
練如心因著好奇,停住腳步,注視於他。
少年好像在等待著什麽,且飲且等。
很快,少年等待的東西來了。
一輪紅日躍出天際,直登東乾,輕霧從天裂處徐徐湧出,繚繞其上,宛如緩帶輕裘。
……他在這裡足足待了一刻鍾,隻為等看一眼日出?
練如心未曾開口詢問,那崖上少年卻回過頭來,似是早知背後有人,只怕看不到日出的關鍵時刻,才遲遲不曾回首攀談。
“打擾了。我上山本是給我家小紅塵拿些蟬蛻來,做些小燈,在過幾日的燈節上點著玩兒,眼看著快要日出了,便來賞上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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