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封如故眼前密密的皆是飛蚊重影,能聽下來,全靠苦撐,如今總算在這一句上找到了希望,哪裡肯放棄,“哪一門的和尚——”
說話間,他身上創口裂得更深了,白衣透出碧血,嚇得小二瑟瑟哆嗦起來。
“哪一門?”封如故的每一個字都是從牙間生擠出來的,“哪一間寺廟,哪一個和尚?”
小二有些絕望。
他擔心,自己一旦說出“不知道”這一實情,這名虛弱已極的貴客會失去賴以生存的最後一點心火,一頭栽倒,死不瞑目。
小二正值左右為難之際,隻聞客棧內無端添了一股清暖的杜鵑花香。
下一刻,他身軀一輕,被拎離了那行將崩潰的客人身側。
常伯寧踏風而來,因為心急,翩然之態稍減,但在小二眼中,這已是他生平所見最像仙人的人。
他略略對瞠目以待的小二一點頭,單臂垂於身側,另一臂輕輕攬住封如故的腰,把他納在懷裡。
他有一半血肉丟在了“遺世”,更顯得他的腰不堪一握。
常伯寧:“傷重至此,為何隨意亂跑?!”
這是常伯寧認識封如故以來對他說得最重的一句話。
他本來還想凶一些,誰想封如故往他懷裡一埋,緊接著他的肩膀便傳來了濡熱的濕潤感。
常伯寧立即酥了心,聲音低柔下來:“怎麽了?傷口痛嗎?”
“師兄……”封如故抬起眼來,委屈得幾乎要哭出聲,“我把我家小孩兒弄丟了……”
這句話耗盡了他最後一點體力。
他無聲無息地軟倒了下去,頭輕輕磕在了常伯寧的胸口。
常伯寧抬起另一隻手,指尖停留在他胸口,來回輕撫一遭,確認那血肉溫熱,心跳猶在,才吐出一口氣來,眼裡隱忍著險些失去珍貴之物的心疼與恐懼。
……
再度醒來時,封如故的傷眼換上了新藥,圈圈白紗將他右側的視力盡數剝奪。
沁涼的藥味順著眼窩淌入全身,卻無法滋養他枯竭的經脈。
他試圖再次調動靈力,卻覺全身虛軟,連手指動彈一下都覺得滯重。
在心煩意亂間,他聽到了師父逍遙君的聲音。
“魔毒流入心腑八脈,根本無法清除……若不是你帶如故回來及時,他早已入魔。”
常伯寧不肯接受這一事實:“師父,您再想想,一定有別的方法可以救如故的。”
逍遙君說:“他渾身全被魔氣玷染,若要醫得徹底,唯有化消靈力,摧斷根骨,但做到此等地步後,他不僅一生無法提劍,還會有性命之虞——他傷重不死,全靠仙體支撐,斷了根骨,也是斷了他的命脈。昨日,我叫卅四那小子來悄悄入山來看過,他也說,這魔染已入骨髓,他回天無力。除了用法術暫時抑製,我的確沒有別的辦法了。”
逍遙君的聲音頓了頓,添了幾分說不出的憂鬱:“……我若真有好辦法,當初就該拿來救了那人,那麽今時今日,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他家師娘孟重光聞言,老大不樂意起來:“師兄!”
逍遙君抬手,把他腦袋往下按了一下,示意他莫吃這陳年老醋,他們在商議正事。
孟重光被按上一下,便乖了不少,坐到了封如故身側,毫不客氣地拆穿了他:“醒了?”
封如故歪了歪腦袋,張口欲言時,就有一股血腥味頂著他的喉嚨口往上泛:“師娘,師父。”
孟重光將一直暖在手裡的一杯水放在他枕邊小桌上:“醒了就別裝睡了,你師父師兄都擔心得很。”
逍遙君抬腳輕踹一下孟重光的膝蓋——說是踹,分明是蹭——把他蹭到了一邊去:“如故,感覺怎麽樣?”
“死了一遭,可沒瞧到孟婆。”封如故面對師父,實在不願做出傷感模樣,嬉皮笑臉道,“怪遺憾的。”
逍遙君哈地一樂:“你小子。”
封如故面上帶笑,卻在被子下攥緊冰涼的手掌:“……你們剛才在說什麽呢?”
常伯寧實在不是一個撒謊的行家,滿眼不忍與悲憫,他轉開目光,不敢直視封如故的眼睛。
逍遙君摩挲著他柔軟的額發:“說你重傷未愈,還要往外跑,等你好了,該罰抄經。”
封如故單手一拉被子,蓋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隻彎彎笑眼,甕聲甕氣地撒嬌:“師父,師父,如故錯啦,再也不敢了。”
他下半張臉笑得僵硬了,卻竭力把笑意浮在了眼睛裡。
因為知道自己的徒弟心性敏慧,逍遙君更不忍看他強作笑意的眼睛,一撫他的眼皮:“好了,莫在閑話上消耗精神,好好養著,將來……”
“將來”後面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了。
此時此刻,他不應該再給封如故任何期許。
期許,對現在的封如故而言,比戳進他眼裡的銀針還能叫他疼。
思及此,逍遙君站起了身來:“如故,先養傷罷。現在你要做好的事情就只有這一件,今後有何打算,你心中且想,什麽時候有了打算,告訴師父,師父與你詳談。”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