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講經已近尾聲,如一便立在道場之外等候。
在外圍守著道場的青年和尚也是如字輩的,乃戒律院副座門下弟子,名喚如微,論輩分還是如一的師兄,但他頗有自知之明,並不敢與如一稱兄道弟。
氣氛一時冷寂。
如微見如一離寺幾月,竟無端生出一頭長發,隻用一條發帶綁作高馬尾的模樣,心中有萬般好奇,也不敢問,隻佯作自己瞎了,什麽都看不見。
倒是如一先開了口:“今日講經,是為著什麽?”
如微馬上回答:“是為了祈福。”
在這明確的提示之下,如一很快想了起來。
他許是離開寺中太久,竟淡忘了,自從他入寺開始,每至八月底時,寺中總要誦上七日福經。
若在以往,如一是根本不關心這些事的。
主講福經一事,永遠輪不到他這種手上沾染殺孽之人,因此他不必操心福經是為誰而誦的。
但他忽然想到,自己此番若是回去,那個多事的雲中君一旦好奇,問起寺中在辦什麽法事,自己總該有一個確鑿的答案才是。
於是他為了滿足那人的八卦之心,繼續詢問:“這七日福經,是為了誰?”
如微沒想到如一今日話如此多,因為實在不擅長應付他,光腦門上都蒙上了一層薄汗:“……這……就是長右門的玄極君,為他亡故的長子祈福啊。”
如一凝眉:“道門找佛門祈福?”
如微說:“是。玄極君很疼他的長子,本是寄予厚望,盼他接下玄極門的,無奈天不憫之,遭了‘遺世’之禍,英年早逝,他也不知他長子亡於哪一日,就以他出生的八月十七為期,自家祈福,也請佛門祈福,好多積一分福報,多修一分來世……”
話說至此,如微才意識到自己議論了太多,急忙收聲。
如一沒有說話。
……“遺世”之禍,於他而言,也是一場隱痛,將他與他的義父分隔了整整十年光景。
……
如一佛舍中有花有草,因為少人打理,難免有些勢盛,常伯寧閑不住,挽起袖子,動手在院中修修剪剪起來。
封如故和貓玩耍中,不慎把貓招惱了,小貓棄他而去,跑出了小院。
封如故盡管知道這貓比自己要更認路,卻還是抱著一點怕它丟了的擔憂,一路追著它出了院落。
常伯寧看他大呼小叫地追貓,舉著小花剪笑歎一聲:孩子氣。
在清淨的佛門聖地,常伯寧並不太擔心封如故會出事。
封如故跑得氣喘不已,追出百米開外,總算在一間小香堂前捉住了貓。
待他重新把貓摟入懷裡,才意識到香堂前站了一個人。
一名青年腰杆筆直,在佛門之地仍腰掛銳器,他絲毫不以為忤,意氣風發的樣子,像極了一隻孔雀,也像極了十年前的封如故。
二人打了個照面後,俱是一怔。
封如故認出了他。
在“遺世”中時,封如故飽受凌遲之刑,他滿心絕望,曾一度想要尋死。
那時,有十七八雙手將他一齊按住。
有一名少年在旁說風涼話,道,他們不讓封如故死,是為了封如故好,將來,封如故還會感激他們的。
第二日,在那名少年被丁酉點中後,封如故沒有救他,而是讓他自己去體會了一遍丁酉的刑罰。
後來,他在獄中因傷重而死。
眼前的少年,那時不過十四歲上下,被丁酉抓回獄中時,和三釵一樣,身負重傷,行動不得。
然而在重傷之中的短暫清醒間,他始終不忘怨毒地盯著封如故。
……因為封如故見死不救,害死了他的親生大哥。
封如故還記得,他姓柳,他慷他人之慨的哥哥叫柳元昊,他叫柳元穹。
柳元穹看著氣喘微微的封如故,皮笑肉不笑道:“……雲中君,別來無恙啊。”
第107章 清者自清
寒山寺今日法事, 終結於一聲清亮的木魚敲擊聲。
一刻鍾後。如一跪坐於方丈禪房的蒲團之上, 眉眼低垂,右手邊安放著“眾生相”。
木劍無鋒, 然而其上煞氣凜然, 看得一旁的戒律院首座淨嚴直皺眉頭。
他很想盤問如一, 離寺不久,“眾生相”殺氣如何又重了?他是不是又造了殺孽?又是怎麽留出了這一頭長發?
然而一席話在他口中顛顛倒倒轉了好幾遍, 硬是沒敢問出來。
這些年, 如一這個護寺之人活得像是匹離群索居的狼。
眾僧再愛眾生,對於一匹養在院中、始終摸不透他心思的狼, 還是忍不住會犯嘀咕。
說白了, 哪怕淨嚴是戒律院首座, 也有些怯他,和他身邊那把“眾生相”。
整個寺中,唯一能以平常心對待這個異類的,唯有淨遠方丈一人了。
淨遠方丈已逾古稀之壽, 須髯雪白, 但眼神清澈明亮, 不見絲毫渾濁。
他剛剛脫下祈福所用的金紅袈裟,換上一身素樸的淡灰色僧袍,不像一名高僧,倒像是一名慈和的鄰家老者。
他嘉許道:“如一,你在外,將事情辦得很好。”
如一低頭, 心平氣和,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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