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謐閉上眼。
三千年前,沈漓被玉隱誆騙,墜進龍吟閣下萬丈深淵——沈漓終究是做了三百來年的“人”,一個從來悲憫善良的人,毫無征兆地就被師長和自己守護的人拋棄背叛了,怎麽能毫無怨懟?於是……一念善惡,惡念有了自己的思想,它跟在他身邊,與他感同身受,也受他牽絆限制。
它與他一同在深淵下沉淪掙扎,歷他所歷之劫,受他所受之苦,剜角刮鱗、扒皮抽筋、折肢剖丹……直到被捆住手腳的神明徹底耗盡生命,永遠沉眠。而它,在神明死的那一刻,於他血肉淋漓的屍骸之上,被他賦生。
人們篤信神明,生死與命運都交由神明定奪,過得不好時寬慰自己的是“上天不眷顧我”,看見別人平步青雲、幸福美滿,他們也能將一腔嫉恨都放進一句“還不是神明保佑”裡。尤其在戰爭、災難中,浮沉其間命如草芥的人們往往會將全部希望寄托給縹緲虛無的神明。
好像世間什麽事都取決於神明,好的不好的,全都來自於他們。於是所有的事都有神明來承擔,而人做的事,無論好壞,都能一條被子蓋過去。
然而從神明降生為人開始,命運已然錯位。
龍珠現世,山河同悲。
山行塔外的時光其實已經過去好些天了,此刻正是一個日光澄澈的白天。
塔尖上升起了一道尖銳的金色光芒,與烈日爭輝,隱約伴隨著蒼茫的龍吟,龍吟杳杳,擴散開去,一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有光芒升起回應,烏鴉站在山行塔尖上,望著遠方。
這聲悲鳴似乎是在召喚什麽,四方光點像一片白日裡的流星,隔著千裡萬裡也不顧一切地追了過來……
蕭椒被那光芒掃過,竟然直接被釘在了原地,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他的六識五感突然被放得很大,那種神魂離體,不受控制地飛向萬裡之外的感覺是如此鮮明……他又看到先前在山行塔外時看到的那場雨,像是誰沒有收住的哭泣,天地失色。數百裡數千裡外,許多許多的人,四散奔逃,蟄伏在一場雨裡的妖怪們伺機而動,一眨眼之間,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們便成了橫七豎八的屍體。
這邊洪水暴發,那邊火還在燒。
亂了,什麽都亂了。
修士們呢?蕭椒下意識想去找自己的“同門”,想要從中看到一點點……這場混戰中的希望,但是沒有。修士們的屍骸早就被妖魔分食,它們那麽恨這些人。死無葬身之地的殘肢斷臂旁,只有染血的衣袍碎片,被泥土汙漬遮蓋,肮髒又支離。
蕭椒回過神來,如鯁在喉。
那種寄身天地萬物旁觀人間生靈塗炭的感覺實在太過真實,他隻覺得自己快要被壓到窒息,神魂歸體之後突然便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趁著這時,蒼息之火飛快向一處聚攏,蒼白的火焰裡,燒出了個人形。
那人形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樣。
“阿謐。”那人喚。
蕭椒還沒收住情緒,已經下意識扭頭去看。
沈謐僵了僵,也低下頭看去。
沈漓到底是幾百年前死去的,其實沈謐也記不清楚了,他隻記得那人還在的時候,無論做什麽都是溫溫柔柔的。除了極度痛苦的時候,沈漓展現給沈謐的,是一副永遠平和寧靜的姿態。
他眼中有慈悲,心中有蒼生,哪怕是被扔進深淵中備受煎熬,他也溫和地告訴自己這一縷惡念:“不要恨。”
沈漓會不疾不徐地同自己的惡念講深淵外人間美景,講春二月止禹山上放紙鳶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講山間的晨風與晚霞……也講他在暉月峰上種下的一棵槐樹。
“它現在應該已經長得很大很大了吧,不知道會有幾隻小鳥會在上面做巢呢。”
他那時的語氣虛弱又滿懷憧憬,卻笑得眉眼彎彎:“阿謐,有機會你一定要去看看它,坐在那個山頭,叫風一吹,能靜下所有雜念。”
他留給沈謐最後一句話是:“天高地闊,你自由了。”
而現在,他終於又一次真切地在沈謐面前開口說話,他說:“阿謐,辛苦你了。”
還是那樣溫柔渺遠的語氣,從聲音裡就能聽出一點溫潤的笑意。
沈謐冷漠的眉眼絲毫未變,有銀光繚繞著,倏地飛向那蒼息之火燒出來的人影。影子乍然分崩離析,落成一地星火,又匯集到一起,終於現出了一個清晰的人樣——是個青年人模樣,卻不是沈漓的樣子。
“誰給你的膽子?”沈謐話音分明不重,語氣間卻讓人感到一股強大的威壓。
他手中的黑氣與銀光一道浮現,招招暴虐地往那青年人身上招呼過去,帶動一片低鳴的罡風。
那人卻一閃身躲過去,悠悠然落到裡沈謐不遠的地方:“何必動怒,我只是奉萬魔王之命來同你打個招呼罷了。”
“什麽萬魔王?”蕭椒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是個什麽。
沈謐刻薄接道:“陰魂不散的蛆蟲。”
山行塔外那些流星一樣的光芒,已經有些陸續到達了塔下,它們筆直地鑽進塔中,循著那顆“龍珠”而來,停在那顆閃著金光的暗紅色珠子周圍。
一時間這深深的塔底流光溢彩,如夢似幻。
“這可真是大手筆……各大派的鎮派法器,都在這裡面了?”青年頷首道,“用內丹召喚殘骸,是個好法子,不過難免有所遺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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