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谷山長歎一口氣。
“南溟的事,整個仙門都束手無策,你在眾人面前誇下海口說你擔責,我問問你,你待如何擔責?你憑一身真龍氣運,憑天命青睞,就覺得自己能擔責?為師並非是在幫你,也並不讚同你所作所為,但你既已經當著眾同門的面誇下那海口,便是覆水難收,就算塵息門不同意,往後但凡有異動,大家都會記起來你今日所言,那時候不管你是否願意,都只能被推出來。”
“可是師父,您一直告訴我,我該有自己的責任要擔。是您說,我比旁人得到的多,理當如此。哪怕我不那樣說,天風門葉紅鶴前輩一眼能看出天命落在我身上,各大門派的人也不瞎,況且真龍氣運一事人盡皆知,我不說他們便不會推我出來嗎?”蕭椒看著程谷山,眼中還是清澈透亮的,只是或許是受他長開了的相貌影響,如今一眼看去,又讓人覺得他不再如從前淺薄。
他說:“橫豎都是我的宿命,不如借此爭取一個真相,有些事不該隻被爛在深淵裡。”
程谷山對此不置可否。
等到了暉月峰同塵堂近前,他遠遠見著槐樹下的那個身影,才又問蕭椒:“往後你當如何?”
蕭椒便回:“找找有沒有什麽徹底解決南溟之事的方法,還有那個萬魔王……”
“不是問你這個。”程谷山搖了搖頭。蕭椒順著師父的目光看去,看到沈謐站在槐樹下和風裡,袖袍迎風而動,有些蕭疏伶仃的意味。他便明白了,師父問的是他與沈謐的往後。
蕭椒其實並沒有想過十分長久的事,涉世未深的人頭一遭心動,以為一個眼神、一點回應,就足夠支撐著彼此走過天長地久的歲月,一瞬間即是永恆。
話本上所有幸福美滿的結局也都只有一句:守得雲開見月明,此後二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覺得他們之間沒有什麽好琢磨的了,沈謐點頭回應了他,連塵息門都同他一起回來了,那便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他沒想過師父問的那個遙遠的“往後”具體是什麽模樣,如今被師父一問,他腦子裡第一個冒出來的卻是自己扛著鋤頭吭哧吭哧修理菜園子裡的蔬菜,沈謐便抱著手站在屋簷底下看他。
但隨即他又想明白了,師父要問的也不是這個。
程谷山要問的是,沈謐不找仙門麻煩,但仙門眾人大多對妖魔成見頗深,這一層如何解;南溟的事,往後蕭椒擔待不起,又當如何解。
但蕭椒確實沒有憂心那麽多,他覺得並沒有太大關系,反正以身殉道的事他自以為還早著呢。而目前天下還是安穩的,沈謐對仙門也沒到必須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們尚且能相安無事,至於成見,慢慢來總能消融。
脫口說出那番話時,他已經在心裡說服了自己——願意不願意的,如今也已經到這個局面了,反正路總要一步一步走,還能往前走就總好過自己躊躇在原地思慮。
蕭椒現下自覺無比清醒,程谷山沒再潑他冷水了。善於窺見天機佔卜來去的谷山真人不知又看見了些什麽,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遙遙又看了自己徒弟覓的那個“良人”一眼,轉身飛進了山間流雲之中。
留下一句:“為師閉關去,出關前勿來打擾。”
沒給蕭椒再開口的機會。
沈謐被這動靜驚動,回身望過來,只看到程谷山一截飄然遠去的衣袖。
他看向蕭椒,蕭椒便迎著他走過去。
樹影下涼風習習,仍是蕭椒多年來最熟悉的風景,兩個人站在樹下,空間正好。
“那是我師父,說起來你們好像還沒好好說過話,唉,師父突然說要去閉關,都還沒來得及帶阿謐去正經見一見他。”蕭椒語態輕松地說道,“下回咱們堵到他閉關的山洞洞口去。”
沈謐沉默不語。
“阿謐,你怎麽了?”蕭椒有些奇怪地看向沈謐,他其實感覺到了,沈謐入了塵息門後便十分安靜,也不講話,無論安排什麽他都從善如流地接受,溫馴地全然不似他從前的作風。
蕭椒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點什麽毛病,沈謐這麽順著他他反而覺得有點不大適應。
“那個,塵息門是大仙門不假,但其實也沒那麽多規矩,雖然它看起來很森嚴,但是有些東西大可不必管它。我們暉月峰上更是自在,也不要求什麽行端坐正,隨心便好,阿謐你不必拘謹。”
蕭椒在槐樹葉子間搖曳的光影下眉眼彎彎地笑著說:“至於其他的,阿謐也不用擔心,我已經說服大家不來搶奪你手上的那些……法器了。仙門曾經犯過的錯我們不會抵賴,被掩埋的真相,也會被公之於眾。往後,阿謐還是隻做自己便好。”
沈謐看著蕭椒,忽然開口問:“如何說服的?”
蕭椒笑嘻嘻地回:“自然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憑著一張嘴跟他們理論了好幾個時辰,口水都快說幹了,況且他們固執是固執了點,但也沒那麽壞,受我正義的氣魄感召,自然同意了。”
沈謐聽他胡扯,沒做聲。眼神卻明明白白寫著“你覺得我會信嗎?”
蕭椒卻很篤定:“就是這樣的!”
沈謐便沒再追問,轉而又望向了遙遠的群山。
蕭椒隨他站了一會兒,伸手去拉沈謐,指了指頭頂大槐樹逸出的一段枝椏,那段樹枝足夠粗壯,應該是有人經常上去躺著,樹皮都被磨得比別處光滑。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