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女身魂分離,出現在這裡的僅是她因受霜靖河遺物殘存力量庇護而僥幸逃出生天的一縷生魂。她穿著雲煙一樣的廣袖素衣,即便臉色蒼白不施粉黛,亦保持著王城公主端正萬方的儀態。
聆淵記得百年前疏影喜著繁複的宮裝,周身上下環佩叮當,層層疊疊的緋紅鮫紗更襯得她容貌白皙姣美,風華萬千。
可自從霜靖河離世後,她就褪下華麗的宮裝換上雪白的素衣,披散著長長的烏發,如今想來,百年前那個妍麗雍容的疏影公主竟已離他很是遙遠了。
聆淵心口一窒,深重的愧疚和懊悔倏然湧了上來,良久才望著梅疏影淡漠的美目,啞聲喚她的名字。
“疏影。還好你還沒有死。”
梅疏影略微側目,嘲諷似地笑了:“雖沒被你徹底害死,卻也活得不人不鬼,不知王上看見我如今這番模樣,心中作何感想?”
“我會拿回你的身體,讓你魂魄歸位。之前是我不理智,傷害了你和城中無數仰賴我庇護的子民,我很愧疚。”
“愧疚?”梅疏影眼底冷意更深,迭聲質問道:“愧疚有何用?王上可看見過王城如今宛如妖魔巢穴般的模樣?可曾聽見城中百姓不甘散去的怨靈日夜啼哭?”
聆淵徒勞地張了張口,聲音像被滯澀在了喉頭,許久都吐不出一個字來。他本想說自己後來也曾回到城中,也曾親眼所見王城如今的慘狀,可是這一切終究是拜自己不理智的行為所賜,任何慚愧和悔恨的說辭都顯得蒼白無力。
“我會想辦法彌補。”
“你怎麽彌補?”梅疏影的聲音已從冷厲變為陰沉,襯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容更顯鬼氣森森,“你所謂的彌補就是白日裝成無能的廢物膩在瀾澈身邊,夜裡偷偷摸摸做見不得人的事?”
聆淵臉色微變,聲音聽起來急促卻無力:“不是的,我也去魔域找過談司雨,只是被他給逃了。”
梅疏影冷然輕笑,飄渺詭譎的身影陡然逼近,貼著聆淵的面容輕聲說:“區區一個談司雨竟也能從你的手下逃生?王上,我從前怎麽不知道你竟是這般無能?”
被人當面直言無能,即便聆淵對梅疏影心存愧疚此時也心生不悅,冷然皺眉斥道:“你不要太過分!”
“我過分?我是在為王上分憂啊。”梅疏影的臉上猝然蕩漾開一個古怪的笑容,烏黑的眼珠直勾勾盯著聆淵,緩緩說道:“王上若真想彌補自己過去所作的惡行,何不親自以生魂開啟滅魔大陣?”
聆淵先是一怔,隨即笑出聲來:“疏影,你我互稱兄妹百年,沒想到你竟對我一無所知。你說的這種大義凜然犧牲自我的人可能是君宸玄,也可能是墨雲君,可能是世上任何一個人,唯獨不可能是我。”
笑話,他還沒和瀾澈過上幾天好日子,怎會想不開當那什麽大陣的陣眼?魔族的生命無限漫長,輕易割舍一天便意味他與瀾澈相處的日子少了一天。
這對他而言簡直是一種無法容忍的浪費。
梅疏影眨了眨眼,螓首一歪,笑意森然:“瀾澈早晚都要勸說你這樣做的。”
說到這裡,她瞥了一眼聆淵懷中的荀草,說:“與其做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如主動化身陣眼,或許到時候他還能為你掉幾顆眼淚。”
聆淵瞳孔緊縮,長眉蹙起,寒聲道:“你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好,既然你沒明白,我就讓你親自看、親自聽,直到你完全明白。”
梅疏影直起身,身後景致驟變,朦朧的水霧蒸騰而起,隱約透出殿中藥室的模樣。
這是什麽術法?聆淵眉頭擰得更緊,心中那道詭異又陌生的異樣感越發分明。
說話的語氣也好、做事的手段也好,還有這完全不曾見過的法術也好,今日的梅疏影怎麽讓他覺得如此陌生?
還未等他細想,瀾澈和墨雲熟悉的聲音就從梅疏影身後的藥房中響起。
先開口的人是墨雲,只聽他輕歎一聲,對眼前之人道:“殿下,君聆淵的身體漸好,你還不打算離開嗎?待他完全恢復,再想走恐怕難了。”
“不急。”瀾澈的聲音清清冷冷,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意味,“還有事未辦完。”
墨雲沉默一瞬,勸解似地開口:“殿下,這世上並非所有事都是人力可為,實在不行就放棄吧。無論是王城淪陷亦或是鮫族蒙難,罪責都不在你,你實在無需——”
“不對。”瀾澈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做不到無非是因為未盡全力,力未盡而輕言放棄不是我的作風,不瞞墨雲君,其實我已想出淨化王城濁氣的辦法。”
墨雲猛地站起身,聲量都不由自主拔高數倍:“你的意思是滅魔陣?我雖不精通術法,但亦知曉開啟此陣需靈氣清淨的魂魄作為陣眼,殿下,你是打算以身殉陣?”
瀾澈沉默一瞬,隨即朝墨雲探過身去,趁對方還未回過神來,猝不及防伸出手去輕輕捏了捏他頰邊的軟肉,輕笑道:“想什麽呢小墨雲?我沒那麽蠢。”
即便是隔著繚繞的霧氣,聆淵也能看到墨雲的臉“噌”地一下紅了,啞著聲斷斷續續道:“那……殿下是何意?”
“自然是誰留下的爛攤子誰來收拾。”瀾澈不知想到了什麽,語氣頓時一變,冷然道:“君聆淵乾的好事,殉陣也該他去,我不過是因為不忍見宸玄心中記掛此事,寢食難安,這才強忍心中厭惡留在此地,隻盼能說服君聆淵心甘情願去做陣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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