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紗製越繡宮燈次第而亮,恍若白晝,四時百花迎雪怒放,厚厚的羊絨地毯鋪滿偏廂內殿,幔帳軟枕皆換成了雪緞蜀羅,奢靡繁華處透著喜氣熱鬧。
宋予衡提著兩小壇秋露白推開朱辭殿的鏤雕海棠木門,偌大的宮殿冷冷清清,冷月寒燈下容策雙手環膝縮在角落裡發抖。
朱辭殿常年空置,一應擺設全無,侍女收拾的不盡心,被褥胡亂堆在床腳,連盆炭火都沒有,宋予衡鋪好床鋪,蹲跪在地上問:“怎麽坐在地上了?冷不冷?”
容策身上穿著灰撲撲的破舊夾襖,任由宋予衡牽著他冰涼的小手強製性按在床榻上:“然思,明天是大年三十,我帶你去給太子殿下請安。
你不用怕,這裡是你家,東宮的規矩是設給下人臣子的,不是設給你的,你是主子,有行差踏錯的特權。”
容策冷冰冰的不說話,宋予衡習以為常,笑著摸摸他的臉:“你喜歡哪件新衣服?也不知是否合身,我們換上看看如何?”
從臨安來京,為躲避暗殺兩人隱姓埋名風餐露宿走了整整一年,至東宮,又逢容承寅病重,並沒有立時召見容策,不明不白的尷尬身份讓容策在東宮形如空氣。
容策滿臉不情願,並未出言拒絕,宋予衡興致勃勃的給容策換了大半個時辰的衣服,左右為難道:“明日就穿這件朱紅箭袖的好不好?這套藏藍色繡夔龍紋的也不錯……”
容策默默疊著床榻上堆積如山的衣袍:“這件即可。”
他穿著月白色四合如意暗紋罩衫,裡襯藍灰色長袍,素淨的過於寒磣,宋予衡扒拉出一條嵌了羊脂白玉的發帶比劃著替他束發。
容策推了推果盤:“吃葡萄。”
葡萄還剩半串,品相很好,每顆都又大又紅,宋予衡吃了顆,酸澀中帶著點腐壞的味道,他細細咀嚼吃得眉開眼笑,容策眼角噙了點若有似無的笑意轉身又去整理衣物。
容策早慧陰鬱、寡言少語,宋予衡剛開始與他相處的極其困難,往往他溫聲細語說一大堆只能換來容策冷淡的一瞥,宋予衡打小招人喜歡,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在容策身上馬失前蹄。
容策的冷淡激起了宋予衡強烈的勝負欲,他越不愛搭理他,他偏偏以長輩自居強迫容策聽他講話,還必須對每段話做出反應。
彼時宋予衡認為容策敢怒不敢言定然是煩透了他。
後來途經郴州岷江渡口遭遇埋伏,宋予衡重傷難行,借了處農家小院避禍養傷,是容策衣不解帶的守在床榻前盡心盡力的伺候他。
屋裡屋外收拾的一絲不苟,熬藥做飯,比大人還要周到妥帖。
時值七月中,酷熱難耐,容策唯恐傷口發炎,一天幾遍的給宋予衡擦洗換藥,晚上合衣靠牆扇著蒲扇幫他驅趕蚊蟲,依舊整日板著張小臉,冷冰冰的不怎麽說話。
那時已經沒有錢了,容策卻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的肉包子、雞腿、瘦肉粥、烤魚……每日翻新,他從不與宋予衡同桌吃飯,每次問及都說已經吃過了。
待稍好一點能下地走路,宋予衡透過破洞的窗戶紙親眼看到容策喝著井水啃發霉的饅頭。
之後宋予衡留了心,慢慢又發現不少讓他忽略的小事,容策雖對他不親近但凡事都是順著他的意願無半分忤逆之舉,鞋子不合腳不知道提一句反而去買冰糖葫蘆給喝藥怕苦的宋予衡,他會偷偷把不好的水果吃掉給他留下最好的,每晚都會等他睡沉了自己再睡。
不言不語,潤物無聲,可謂傾其所有,宋予衡寄居聞府,長這麽大從未被人這般待過。
他懂得察言觀色才知容策技高一籌的察言觀色有多讓人心疼,那雙眼睛終日無波無瀾死氣沉沉,不應該屬於一個十歲的孩子,宋予衡猶記自己十歲時帶著雁回滿揚州城的瘋玩終日不著家。
宋予衡吃完葡萄,把酒壇上的半截貼梗海棠抽出來別在容策前襟,調笑道:“嬌俏。”
容策撫平衣袍上的褶皺冷著一張臉繼續疊衣服,宋予衡拉他的胳膊:“這些事不是你該做得,回頭我來收拾,外面下雪了,我帶你去賞雪。”
容策不能領會此等閑情雅趣,拒絕道:“冷。”
宋予衡不由分說給容策裹了件厚重的披風,不合身,都拖地了:“乖,我舞劍給你看。”
殿外空曠,枯枝敗葉無人清理,牆角的老梅樹零零星星攢了幾朵白梅花,宋予衡一襲絳紅衣袍立於茫茫白雪之中拔劍出鞘,冷劍映著雪華,飄逸靈秀。
劍招行雲流水,舞到酣處,他以劍為筆,以地為紙,鐵鉤銀畫,宋予衡收劍倚著欄杆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慢慢遮蓋住地上的刻痕,他額間微有薄汗,仰頭灌了兩口酒:“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殿前皚雪,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配以美酒,佳人為伴,快哉快哉。”
容策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在他身上,折了枝白梅花,按照宋予衡的劍招一絲不差的舞了一遍,然後在宋予衡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把半截白梅花別在他的前襟。
容策看書過目不忘,教給他的劍法演練一遍他便能自行領悟其中玄妙,宋予衡教了他不過一年,寫出的文章足可用驚才絕豔來形容,所謂慧極必殤,太過聰慧,總歸不是件好事。
宋予衡草草疊完床榻上所有的衣袍,筋疲力盡地躺下打哈欠:“然思,你不累嗎?別寫了,睡吧,看會書也行啊,要不我給你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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