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從北邊來的吧?”那鋪主一邊裝著糕餅, 一邊打量他面相,“咱這兒可鮮少見著您這般高的,更不見這般奇異的瞳色,有幾分像胡人,卻又不大像。”
謝時觀不欲與他多談,冷淡淡地,隻盯著他手上那盒未裝滿的糕餅。
可這鋪主卻是個熱心腸的,依然想同他搭上兩句話:“您這一次要這麽多,是惹了令正不高興麽?”
謝時觀冷冷看了他一眼。
“小的並無冒犯之意,”那鋪主有些被他的眼神駭著了,連忙解釋道,“只是我妻也嗜甜,也正是為討她歡心,小的才開了這家鋪子,有時候不仔細把她惹毛了,把這才出爐的酥餅端去哄一哄,她立即就沒脾氣了。”
這人談起自己的妻子來,倒是滿眼掩不住的笑意,尤其是那“我妻”二字,滿滿的都是誇矜。
謝時觀心思一動,忽地又想起那啞巴來:“這點心真能哄得他高興?”
“怎麽不能呢?”鋪主立即侃侃而談,“她看重的不是這東西貴重幾金,而是你肯不肯為她花心思,心裡有沒有念著她喜歡什麽,只要看出你上了心,哪裡還會不心軟呢?”
殿下被他這句話哄高興了,結帳時便讓谷雨直接給了他一錠金子,那鋪主這輩子沒見過出手這般闊綽的,下巴差點都要收不住了:“這這這、使不得……”
謝時觀笑一笑:“拿回去哄你妻吧。”
*
正午時分,清源村。
謝時觀推門而入,簷上望風的小滿立即矮身躍下,上前道:“主子,沈大人方才出了屋,眼下正在堂屋裡。”
殿下於是掉轉方向,從谷雨手上接了一隻精漆食盒過來,帶著那提將著一堆東西的谷雨去了堂屋。
還在堂屋外頭,遠遠地便聽見裡頭傳出了一道女聲:“晨起時有個阿翁來拿藥,古裡古怪地向我打聽你……”
“聽說那方郎沒了,就是叫你打折了腿的那小痞子,昨日有人在山上找到的,叫那林中野獸吃得都只剩骨頭了,還有他那潑婦娘親,昨兒夜裡莫名吊死了,吊在哪裡不好,偏選了村口那棵古樹,有個打更的路過,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還有他們家的一系,不知怎的,全卷進了一樁案子裡,那舉人老爺被摘了頭銜,下獄的下獄,砍頭的砍頭。”
……
謝時觀站在門外聽了會兒,這幾人又不知忽地聊起了什麽,聲音放得低低的,而後哄得一聲笑起來。
在這笑聲之中,謝時觀推門而入。
他剛一現身,屋內原本還暖融融的氣氛頓時便冷了下來,那老太太給沈卻碗裡添菜的竹筷還愣在半途。
那啞巴本來在笑,笑得那頰邊現出了一點淺淺的酒靨來,他好久都沒看見過了。
可一看見他,那笑容便落了下來,轉瞬就變得拘謹,變得無措。
這堂屋裡顯然沒一個人歡迎他來,可謝時觀卻並不在意,提了一盒糕餅擠到沈卻身邊坐下,谷雨緊隨其後,上前一步,把那手裡的另兩盒點心也放下了。
眼前這小桌上立即便被擠得滿滿當當的,沈卻跟前的飯碗被推到一邊去,面前只有那三個糕餅盒子。
“特意給你買的,”謝時觀道,“不看看嗎?”
才應了他要聽話,沈卻不敢違逆,因此便緩緩伸出手去推那蓋子,滑蓋推開來,只見裡頭塞滿了各式各樣的點心果子。
可他掀開了,也只看了這麽一眼,眉眼間隻隱隱透出幾分驚訝,卻絲毫不見欣喜之色。
“不喜歡?”謝時觀手落在桌上,食指指尖輕輕地點著。
沈卻搖了搖頭,怕他生氣,因此再又比劃了一句:“喜歡。”
“這樣嗎?那你怎麽不吃呢?”謝時觀看著他眼,眼角微彎,像在笑,又像是蘊著怒,“吃啊。”
沈卻於是便隻好隨手從那裡頭挑了一個出來,嘗一口,面上卻依然是那樣淡淡的神色,欣悅歡喜,所有謝時觀以為會看到的,全都沒有。
王爺不耐煩地一挑眉,問他:“好吃嗎?”
這啞巴立即點了點頭。
“好吃你為什麽不笑?”方才他分明還把那酒靨露給別人看,現下他這般紆尊降貴地來討好他,他怎麽還敢給自己甩臉色?
於是沈卻笑,並不是發自肺腑的,所以笑得很生硬,倘若謝時觀沒看見過方才他沒來時,這啞巴臉上的笑意,大概也不會覺得他眼下笑得這般難看了。
殿下滿心歡喜地帶著東西回來哄人,本以為他會高興,可這啞巴卻連笑容都給很勉強。
他都這般忍讓了,這啞巴怎麽還不肯知足呢?
這一桌子人高高興興地圍在一起吃飯,黏糊得活像是一家四口,只有他一個人被隔在外頭。
他融不進去,隻想把那啞巴拽出來。
為了給這啞巴置辦路上的行裝,他連早午膳都來不及用,來回趕了一路,這啞巴怎麽也不問問他,用過午膳了沒有?
殿下從未感受過這般委屈,他是高高在上的雁王,是隻手通天的天子輔弼,所有人對他都是百般討好,哪怕是那位明堂上的天子,九五之尊,也當對他俯首帖耳。
這啞巴憑什麽?
偏偏他又確實沒有不聽話,謝時觀也實在找不到由頭髮作,這時候對誰動怒,都像是惱羞成怒,太沒面子。
因此殿下悶氣了半晌,便又一言不發地抽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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