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志把手心裡的那把松子糖全塞進嘴裡,撐得一張嘴鼓囊囊的,像隻搬倉鼠。
沈卻忍不住笑了,伸手揉揉他發頂:“慢點吃,像什麽樣子。”
洗漱過後,沈卻換了件乾淨官袍,強打著精神往王爺寢殿裡走,卻不料他人才走到鯉池旁,那懂手語的新羅婢便迎上前來。
“大人請留步,”那婢子低聲道,“殿下昨夜邀了俞大人來,眼下才剛睡下不久,恐怕要午後才能起,您先請回罷。”
沈卻愣了愣,有些無措地點點頭,轉身便往回走。
他被那人折騰一夜,到現在都沒合眼,因此整個人都有些恍惚,頭腦昏昏沉沉的,心口又苦又悶,溢出一點點酸楚。
他也不大明白心裡頭這點酸楚從何而起,大抵是從雁王殿下有了第一個床伴開始,那日夜裡燈燭搖曳,屋內榻間雲雨,而他則候在殿內,與那方床榻不過隔著一扇屏風隔斷。
沈卻知道他沒有任何立場感到難過,他不過是王爺買回府的奴,一個啞巴、一個怪物,他滿心希望殿下好,殿下長大了,他該高興才是。
可他到底不是真的石頭,一具肉體凡胎,一顆會跳會動的心,又怎麽能做到完全不難過呢?
這麽多年過去,他以為自己早就釋然了,可等到真的看見聽見了,沈卻依然會覺得恍惚。
但恍惚過後,也就算了,他知道自己配不上殿下,能在他近側侍奉,這樣近地看著他,他已經很知足了。
回到蘭苼院裡,沈卻偷偷摸摸地把被林榭弄髒的那方綢帕洗了,他不敢掛在院裡晾,便隻好借著屋裡那盆灰炭的余溫慢慢地烘烤。
誰料才烤到半乾,沈卻便聽見了一串急急的腳步聲,他回頭一望,便瞧見遠志手裡提著隻漆紅食盒,急匆匆地往他這邊來。
沈卻慌忙將那塊半乾的帕子收回到袖口裡去。
遠志近來辦事沉穩了許多,就是有再著急的事兒,也不敢在內府裡橫衝直撞地跑來跑去。
他人到了沈卻跟前,喘了會兒氣,才開口說話:“大人,外頭來了個人,好像是來找您的。”
他說著便把那食盒放下了,沈卻今日未去晨練,他便到膳房去討了兩張餅,想著要拿回來給沈卻墊墊肚子,卻沒曾想聽見外府那兒有動靜,小孩兒好奇心重,站著看了會兒熱鬧,不料這“熱鬧”竟和自家大人有關。
沈卻一愣,徐思仙已死,他如今在府外哪裡還有什麽認識的人?
“外府的門子見他穿得那樣窮酸,本來提起掃帚要把人趕走的,可他卻非說他是您親阿爺,問他您叫什麽,他也答不上來,隻說是個啞巴。”
“那些個門子不許他進,他就死賴著不肯走,還嚷嚷著要您出去見他,說您不出去,他今日便不走了。”
沈卻人一滯,面上透出幾分不可置信來:“他、那人長什麽模樣?”
遠志想了想,很慢地答:“人很黑,黑瘦黑瘦的,但生的卻很高大,四方臉,穿一身破破爛爛的褚紙裘,哦對了,他眼尾還有顆黑痣,很顯眼。”
說著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好像就在這個位置上。”
沈卻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在他腦海裡一寸寸的明晰起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秋日裡,餓極了,也冷極了,阿娘面容灰白地躺在榻上,任他如何推攘,她也一動不動的。
冰冷的記憶一寸寸地閃過,緊接著他的心裡便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了無邊的茫然。
他怎麽會來?來做什麽?不是把他賣了嗎?為什麽還要來找他?他又是怎麽知道……自己如今在這裡的?
遠志看他臉色忽變,本來就沒什麽血色的臉幾乎是瞬間變得煞白,心裡不免有幾分擔憂,他輕聲問:“大人,您真要去見他嗎?”
沈卻不想見,只要想起那個人,他就犯惡心,腹中絞疼,像有雙手攥著他髒器在往下拽。
可他又不敢不見,那男人有多無恥,他再清楚不過了,他若真躲在內府裡不肯見他,那人便一定會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到時候若傳進王爺的耳朵裡……他想都不敢想。
過了好半晌,遠志才看見他抬手,輕飄飄地手語:“見。”
*
外府大門內,幾個閽者用木棍架住了一個中年男子,男子身材走樣,身上透出幾分發福的跡象,面紅耳赤地朝他們喊:“老子要見兒子,你們把他喊出來,就說他老子要見他!”
其中一名閽者冷眼睨著他:“此地是雁王府,你手無拜帖,又說不出大人名姓,倘若再喧嘩吵鬧,便隻好將你扭送至官府,你找那狄明府問個明白。”
聽見他要報官,那男人臉上總算露出幾分怯意,可不過半晌,他便又囔起來:“他親生老子在這,他卻眼睜睜地看著爺爺被送去官府,這是大不孝,老子一紙狀書告到府衙,我就不信他還不肯來見我!”
“他如今富貴了,翅膀硬了,連老子都不肯見了,這是不仁不孝,我薑少雄怎麽會生出一個這樣的不孝子來?”
他話音才落,便瞧見門內遙遙走來一個年輕男人,他穿著便服,一身雪白的鶴氅,高挑身段,走得卻很慢,一步一步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吃力。
閽者見他來,忙躬身前迎,喚他一聲:“沈大人。”
沈卻微微頷首,隨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門前那形容狼狽的中年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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