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在後頭拜壽的戶部尚書陳明筠稍一側身,與旁側刑部尚書對視一眼,二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疑惑。
“怎麽是滿景州?”陳明筠一低聲,“雁王今日怎麽沒來?”
“誰知道,”刑部尚書手持象牙笏,聞言又往堂上望了一眼,小心翼翼湊到他耳邊,“聞說昨日除夕夜裡,子時未過,雁王就從宮裡頭出來了,沿街商戶點燈相送,好些人都瞧見了,雁王頭頂上叫人開了瓢了,一腦門的血!”
陳明筠也吃了一驚,喃喃道:“怎麽會?”
“伴君如伴虎啊,”刑部尚書輕聲感歎,“元日大朝會都告了假,聽說已然是病得起不來床了,雁王這次恐怕是真惹得聖人厭棄了。”
他說這一句,陳明筠是不信的,他沉下聲:“厭棄?我看未必,他謝翎哪裡是輕易便能倒的?”
“聖人雖年幼,可不代表就沒有龍威,繆氏到底是他母家,繆宗平更是聖人親母舅,若換作是你,你幫誰?”
陳明筠卻望向堂上,少年天子頭戴沉重的冕冠,身前身後都垂著五色冕旒,臉上覆一層脂粉,襯得他愈發蒼白瘦弱。
上前祝壽時,他敏銳地察覺到,天子眼眶裡有一圈淡淡的紅,眼下也透出幾分青灰色,儼然是徹夜未眠。
雁王受了傷告了假,眼前這位天子看起來卻比他還要憔悴。
隻這一眼,陳明筠便知道,謝時觀不會倒,也倒不了。
而眼下那位“病得起不了身”的謝時觀正在王府偏廳裡用朝食,眉骨上的傷早就結了痂,隻周圍一圈淡淡的青紫色。
沈卻在一旁布菜,聽見那才從外頭回來的沈向之同謝時觀稟報:“殿下,今日外頭都在傳,說雁王已失了勢了,刑部下頭有幾個眼皮子淺的,下了朝便攀結繆家去了。”
謝時觀稍一挑眉,半點不往心上去:“他們的消息倒靈通,不過見風使舵的一群牆頭草,歪過去了倒更好。”
他頓一頓,又吩咐沈卻:“一會兒讓外府的人把王府大門上的紅綢和彩燈都撤下來。”
沈卻有些不解,可也不多問,順從地一頷首。
“向之,”謝時觀又看向沈向之,手裡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桌上那塊白玉筷枕,“你那裡再安排幾個人,到繆家那幾個蠢貨耳邊攛掇幾句,再往上添一把火。”
話說到這裡,沈卻好似有些明白謝時觀究竟要做什麽了。
昨夜在宮裡君臣二人那樣撕破臉,小皇帝心裡正對謝時觀有愧,而緊接著雁王失勢的話必然會傳到天子耳邊,倘若這時候……繆家人又順勢在謝時觀身上踩上一腳。
過猶則不及,物極則必反。
繆黨越是得意,天子心裡對謝時觀的愧疚便更深一分。
沈卻心裡逐漸明晰起來了,可卻還是有些後怕,他沒有王爺這樣強大的心臟,昨夜從宮裡回來,他怕的一晚上都不敢合眼。
他恐怕一輩子也做不到像雁王這般舉重若輕,就算險些與皇帝鬧掰了,他也還能笑得出來。什麽權利更迭、盛衰興廢,在王爺眼裡,恐怕也不過只是一場好戲。
他身在戲中,心卻在戲外,冷眼看著這些曲中人、戲裡魂,像一尊金身佛,那樣華麗,又那樣無情。
下了值,沈卻便提上昨日那小戲子落下的年貨,搭了輛驢車去平康裡附近,到商戶那兒去問了路,那賣胡餅的老翁見他唇語說“戲樓”,便笑一笑道:“貴客來早了,那些戲班子,要入了夜才來呢,一會兒天一黑,他們就在那些畫舫上搭起戲台子,您瞧——就是那條湖。”
沈卻隨著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見那湖面上稀稀拉拉地停了幾條船,些許冷清模樣。
於是沈卻又轉回來,搖搖頭,又道:“我來找人。”
那老翁想是上了年紀了,眼神很不好,眼珠子都快要湊在他唇上了,才終於悟出意思:“欸,您說您是來找人的,這兒的戲班子可不少,您打探的是誰?北邊是雲老板的鏡水樓,南邊是徐老板的聽鸝館……”
聽見一個“徐”字,沈卻忙抬手打斷他,唇語問:“徐思仙?”
那老翁一拍手:“是了,是徐老板的名諱。”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朝沈卻擠眉弄眼起來:“官爺,您看小人陪您聊了這麽久,也耽擱了生意,您看是不是……”
沈卻明白他意思,很上道地從錢袋裡取出四錢銀子遞給他,老翁則立即笑逐顏開地包了兩張胡餅還他,而後樂呵呵地指路:“喏,就是那兒,往南再走半裡路便到了。”
他腳程不慢,又急著去還東西,沒一會兒便到了。
只見路旁坐落著一個不小的宅院,門環上各停一隻鸝鳥木雕,與打眼看上去便氣派非凡的王府不同,這兒有著幾分別具一格的雅致。
沈卻在門前稍站了一會兒,剛要扣響門環,卻聽大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裡頭打開了。
來人是一位豆蔻少女,細碎的劉海兒垂在飽滿的額頭上,臉上的戲妝才鋪到一半,大冷的天兒,她身上卻隻著一套櫻粉色的水袖戲服。
“你是來找誰的?”她仰頭盯著沈卻瞧,脆生生的一把好嗓子。
沈卻一時有些怔楞,半晌才啟唇:“思仙。”
那小丫頭似乎有些好奇,喃喃地一聲低語:“你怎麽說話不出聲?難不成也要像班主一樣養著嗓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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