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意之沒敢答,依舊是吞吞吐吐地:“我就是想來看看老師,我……”
“誰讓你來送飯的!”
這一聲幾乎像是一道耳光,狠狠地摔在了他臉上,打得他一時間再說不出話來了。
這酒食是他拎來的,他想也不想,便將那毒酒喂進了滿常山的嘴裡,是他害了老師,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會這樣啊。
“微、微臣,”那趴伏在冰冷陰濕的石磚上的人忽然又開了口,盡管他面前已積了一灘血,“不冤枉。”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呐。”【注】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嘶啞難聽:“時觀,不怪他,是我、我沒教好他……”
“我只求你,看在往歲情誼上,替我看著他,替我……”
手臂被打斷了,可五指卻尚且還能動,生命行將止熄的一刻,他的指節不斷地向前探,終於在那最後一刻,摸到了謝時觀的鞋尖,而後整個人便僵在那兒,不再動了。
*
子時二刻,蘭苼院。
謝時觀手提宮燈,踏著雪,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院門,這會兒內外府燈火皆熄,這小院裡更是一片寂靜,透過屋側那扇小窗,也看不見半點燭光。
那啞巴怎麽連盞燈都不給他留?
殿下心裡負氣,可上前一碰那屋門,卻發現連房門也都是落了鎖的,這啞巴難道就沒想過他還要回來嗎?
他才剛回京,又急匆匆地去料理了那些破事,身上哪裡還會帶著那開鎖的長絲,因此便走到屋側,將那扇半開的小窗撐開了,而後輕巧地翻了進去。
屋內果然連半盞燈也沒留。
謝時觀越往榻邊走,心裡越是來氣,他在外頭累得快死了,這啞巴和臭崽子倒睡得舒坦。
因此他一俯身,故意把那雙冰涼的手探進被褥裡去,可才觸到那啞巴的後背,褥子裡睡著的人便猛然驚醒了過來,他拚了死勁地要掙起來,殿下便也拚了死勁地抱住了他。
“是我,”謝時觀隻以為他是睡懵了,才會這般抗拒,“你轉過來看一眼,是我啊。”
這啞巴卻像是耳聾了,還是那樣拚了命地掙著,他不肯松手,那啞巴便乾脆一口咬在他腕上。
這一口沈卻用了死勁,利齒嵌進皮肉裡,立時便見了血,殿下吃了疼,連掰帶拽地縮回了手去。
謝時觀顧不上那隻腕子,方才他使的勁不小,那啞巴又和瘋了似的,死活不肯放,殿下下意識便想上前掰開他的嘴看看他的牙傷著沒有。
“又發什麽瘋呢,”腕子上的疼不值一提,可沈卻莫名的抗拒卻將他激怒了,“你睜開眼看清楚我是誰,沈卻!”
可這啞巴卻絲毫不領情,他手才松,他便抱著那崽子,迅速縮到了角落裡去。
有那麽一刻,沈卻幾乎什麽也聽不見,什麽都想不了。
那隻探入他褻衣的手,再次把他拽進了那他本不願再回想起的煉獄裡去。
熟悉的小屋、熟悉的黑夜,那個人、那雙手,那仿佛烙在他記憶中的,數不清的夢魘。
無論他再如何不情願,再害怕、再疼再痛,那個人也不會將他的求饒放在心上,只會把他當做玩物一般褻弄,逼他在那無邊的業火裡沉浮。
那一霎恍惚之間,沈卻已經分不清了,眼前這人究竟是殿下……還是林榭。
作者有話要說:
注:明末東林六君子之一楊漣於獄中瀕死之際寫下的文字,上下文為:“家傾路遠,交絕途窮,身非鐵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
第八十章
謝時觀坐在榻邊上, 借著案上那盞宮燈透出的朦朧光線,惝恍地望向了縮在床尾角落裡的那個人。
那啞巴微微發著顫, 拿他當洪水猛獸一般, 連抬目看他一眼也不肯。
那件事……不是都已經過去了嗎?
他已經改過了,也坦誠地同他攤了牌,這啞巴逃跑的事兒, 他也都做不計較了,又是好聲好氣地將他迎回府來, 又許諾給他和那崽子以身份地位。
他對他究竟用沒用心, 難道還不明顯麽?
“還想要本王怎樣?”雁王盯著他眼睫,看著他眼角泛現的一點微紅,聲音忽然壓了下來, 怒也不像怒, 反倒透出幾分悶倦來,“本王對你、對這崽子, 難道還不夠好嗎?”
那啞巴低頭不應。
謝時觀冷笑起來, 咬著牙質問他:“一定要這般折磨我麽,沈卻?”
還是良久的沉默。
心跳在謝時觀的胸腔裡跳得飛快, 雖然他不願承認, 但滿常山的死的確給了他很重的打擊, 過了今日,朝中甚至還有一堆破事都在等著他收尾。
殿下心煩得要死, 連夜趕回府中,也不過是想抱一抱這啞巴而已。
可偏偏他卻這樣避著自己。
那怒意就像是一鍋沸燙的滾水,一點點地往上升騰著, 可就在那怒意行將攀升到頂峰時, 那口鐵鍋卻又像是徒然破了個大洞, 於是積累的怒意頃刻便流瀉了出去。
直到此刻,殿下才終於明白,原來這件事一直都沒有過去,反而成了長在那啞巴心裡的一根刺,橫陳在他們之間的一堵牆。
平日裡不提起、不觸碰,便就安然無事,可它其實就在那裡。
沈卻也一直都沒有放下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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