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但當我的額頭抵上他濕漉漉的額發時,我確實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他在夢中沉寂,又在夢裡發抖。
沈梅枝說他神思迷惘,我至今仍不肯相信,或許他只是餓得糊塗、疼到呆滯,等我們出去了,他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他倚著牆,稚弱卑順,我塌下肩背,左手撐著地面,右手摸上他的側臉,他的臉也冰冷潮濕,火折子被我吹滅,我握住他的後頸,不同於他每每把臉埋進我的肩頸,在這安靜的水牢裡,我將頭倚上他的肩窩,我聞到了一股味道,一股清幽的青草芬芳,夾雜著濃鬱的花香和雨味泥土味。
乖乖,不要怕。
我轉頭看向他,黑暗中我只能看見他模糊的側臉,他微微顫抖的睫毛。
睡吧,好好睡一覺,再醒來,就逃出來了,以後再也不吃這樣的苦了。
我聽見外面的聲音,極低的鞭炮聲,今日是臘月二十六,新年的預告,君民都在為新年做準備,我聽說北國將今天稱作小年。
乖乖,我抬起手梳了梳他的額發,再過幾天,就又長一歲了。
今年帶你在外面過年。
我不知道自己在水牢呆了多久,今夜沒有我的班,主子與隊長進宮赴宴,當我再聽不到煙花聲的時候,我站了起來,我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眼角落裡蜷縮的身影,一邊整理護腕一邊走出牢門。
今日出門前我拿了已經泡了半個月水的牛皮護腕和寬腰帶,平日裡我隻用布巾纏腕,明亮的月光下,雙腕上的牛皮被我一次又一次勒緊,墊著棉絮,綁著暗器匣子,我抬頭看著天邊的圓月,寂靜的竹林裡,冷風呼嘯著劃過我的耳邊,月光落在我的身邊,伏在我的腳下,我感覺一陣恍惚,片刻後,我又覺得從所未有的清醒。
月光下,我抽出彎刀,用指腹摁著刀刃,一處一處地劃過去,透過堅硬透亮的刀面,我窺見了自己的雙眼。
我再一次想起了我早已死去的堂兄,他為了保護自己的未婚妻子倒在了北國鐵騎的劍下。
暗線消息,初二已經抵達距離京畿八十裡的隴西驛站,明日早晨回府,主子和沈梅枝已經進行了最後的確定,采體之術定在在三十那天的深夜,錢莊遞來消息,所有車船改為大年初一早晨等候,隨機而動。
所有的節點,現在都在於我。
我是定北王府最年輕一代排名第七的暗衛,我最擅長的是拷問、暗殺與挽手刀,我曾是前一任老統領為隊長物色好的左膀右臂,早已定好的副隊長。
我的手裡沾了無數人的血,我的同僚們也是,我們的手都不乾淨,暗衛相殘,自古便有的。
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朔風灌進我的胸腔,我向上舉起彎刀,合上眼。
我聽見了懷裡的項圈響了起來,嘩啦——嘩啦——
你也在為馬上要見到主人脫困而開心嗎,我捂著金蓮蓬的位置,無聲喃喃。
睡吧,乖乖。
再醒來,就不會再痛了。
第19章 牆
沈梅枝給出的時間並不算寬裕,但是這是我與他唯一的機會,不容拒絕,也不容松懈。
今天是年三十,王府裡到處都是忙碌的家仆,按照常理來說,主子和小姐都會進宮赴宴,小姐喜歡熱鬧,每年過年過節,府裡都張燈結彩,煊赫輝煌,賞錢排戲。
我看著一個手拿緞帶路過我身邊的雙髻小丫頭,那是小姐出門所用馬車上纏燈籠的粉藍綢帶,我也曾伴隨主子入宮赴宴,皇室夜宴往往午後便開始,公侯家眷們分男女老少分別聚集寒暄,直到傍晚方進殿入席。這丫頭手裡的緞帶已經纏好,說明主子和小姐馬上就要出發了。
今夜由隊長和初六伴隨主子進宮,早晨的時候初二抵達王府,初二甫一回來,入主院便拜,隊長上前接過初二懷裡的木盒,那是漠西古藥雙生蓮,漠西黃沙漫天,人跡罕至,初二此行吃盡了苦頭,主子接下盒子,讓我帶著初二回去歇息。
回去的路上,初二轉臉看著院子裡的枯樹,平靜地開口:“初七,你變了很多。”
我停下腳步,初二隨之止步,轉過頭看我,看得出來初二此行並不容易,渾身都灰撲撲,手腕腳踝到處都是包扎的傷口,初二的性格要比隊長更加強硬,因此其他的同僚們比起隊長,他們更怕初二,初二話少,少得與之前的我不分上下。
初二寡言,作為隊裡話最少的兩個人,我並不認為初二會與我有什麽久別重逢的寒暄。
“什麽意思?”我看著初二的眼睛,初二是夷人,長著一雙綠色的豎瞳,此刻正如毒蛇般散發著冷意,初二與我一般高,此刻冷冷看著我,配著身上破敗凌亂的衣服,愈發顯得初二如亡命之徒。
從前的我沒有資格說他,我注視著初二,想起從前有人說過,單拎出來看,初二並沒有我看上去凶狠暴戾,之前的我不以為然,如今想來,隻覺心裡格外不是滋味。
初二面對我的視線,選擇了轉身離開,初二不再等我,隻身走在前面,我慢下腳步,左手伸進懷裡,摸索著昨晚便準備好的隨身兵器,我將能佩的暗器刀齒全都綁在了身上,他的項圈和我的黑鐵彎刀放在一起,就藏在我的床鋪下面,墊著衣服,抵著床榻。
我看著身前初二的背影,初二比我早三個月進府,與我、初三曾經交好,性格也並不這樣,那次蛇山試煉中,我們這一批暗衛折了一大半,我和初三背靠背勉強活了下來,初二一個人踉蹌地走下了山,從此性情大變,與誰都寡言,一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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