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枝注意到了我手裡的反光,他不在意地笑笑,衝我伸出手,像是意料到我不會與他走太近,於是早早收回,轉身走在前面,扔下一句話。
“走走吧,還不到時間。”
見我防備,他補充道:“既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何必如此拘束。”
我年幼進王府,多少個日日夜夜我都在這裡度過,甚至閉著眼就都能夠走清楚王府裡的大小院落,但此刻我與沈梅枝並肩走在西苑裡,看著這些飛簷雕瓦、青牆朱門,一股陌生感從心底滋生。
我沒有和沈梅枝寒暄的心情,也發自內心地不知該說什麽,我原是王府暗衛,他此刻卻好似主人般,好整以暇地側臉瞥了我一眼,再次安慰道。
“小友,你的同僚們今夜都很忙,你大可放心。”
有什麽是需要所有人都出動的?
莫不是王爺京畿點兵打算出征了,但府內氣氛並不像…
正當我思考之時,沈梅枝開口了,他依舊焐在手掌裡的火爐裡傳來銀碳的劈啪聲,他低頭晃了下。
“小友,你覺得沈靖為何會對你心有所屬?”
好文縐縐的話,沈梅枝嘴裡的沈靖像是陌生人,所謂的心有所屬也叫我一時愣了神,印象裡這是一個很美好的詞匯,並不屬於我和沈春台,我們的處境更像是兩個浮萍般苟活在世間的人在一起取暖,給對方擋一擋雨。
這叫心有所屬嗎?
像是看出了我沉默下的疑惑,沈梅枝在昏暗夜色中的眸子逐漸亮起來,他摩挲暖爐的頻率越來越高,像是在懷念什麽的手感般,他甚至短暫地閉眼又睜開,含笑地看向我。
“這段日子裡沈靖的身子好了些,能寫字了。”
“…我看見了,”那兩句話瞬間佔據我的腦海,我幾乎是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多謝您對他的關照。”
沈梅枝聞言像是聽見了什麽不得了的笑話,他的笑聲幾乎算得上爽朗,江湖人哪來這麽純粹的快樂,很快,他平靜下來,空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友,你我之間不談這些。”
不談這些,談什麽。
面對我的視線,沈梅枝的嘴角一點點落下去,他目視前方,腳下不停,不緊不慢地帶著我在東苑往主苑的石板路上走著,半晌後,我聽見他淡淡的聲音。
“我出身青城高門,父兄皆官至前朝首輔,我的嫡侄尚公主,那是北國前朝的最後一位公主。
我很小時就被師父帶回醫仙谷了,那時我還不記事,所以師父跟我說我凡世的家被滅門我也沒什麽感覺,多年來他們從未聯系過我,也許他們想要的就是一塊江湖裡能拿得出手的招牌,為他們幻想裡的千代望族萬世門閥做鋪墊。
可惜啊,百年休矣。
師父後來陸陸續續收了一些聽話的孩子,他們都很好,尊敬師長,也敬重我。師父這些年將很多事交代給我來做,我做事穩妥,很少讓人擔心。
小友,我在這世上,有根也無根。
從前,我們是一樣的人。”
沈梅枝的話融進微涼的春風裡,倏忽便散,他的聲音很低,我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向我說起自己的身世,江湖人的心思總是很多,他們思慮很多,要的就更多,下一秒,沈梅枝停下腳步,
在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溫和的注視下,沈梅枝接下來的話讓我全身發冷,額角仿佛有一根筋狠狠跳了一下。
“我嫉妒你。”
還是那麽輕飄飄的聲音,沈梅枝說什麽都風輕雲淡,無論是講起自己的身世,還是說出這種讓人震驚的話。
沈梅枝沒有選擇與我對視,他帶著我繼續往前走,我已經看見了主院的一個角,
“為什…”
我的話被沈梅枝蠻橫地打斷,幾個月來他似乎有太多話想說,今天終於有了機會,我甚至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平淡語調裡難以壓抑的嫉恨,即使我對情感無比遲鈍。
“天天哭啊——從醒過來那天開始,寒冬臘月裡的,哭得臉上左一道右一道,結冰,凍得通紅。”
“十五那天我捧了碗湯圓給他,他碰都不肯碰,你說沈靖都瘋了還記仇呢,記得我沒救你,凍得嘴唇哆嗦還有勁給我湯碗推得遠遠的。”
“真好啊,有這麽個人全心全意喜歡著,想著,小友,你也是為了這樣的情誼才回來的吧?”
不是,我和你是不一樣的。
並非是他單相思下的遷就,我與他是兩情相悅。
早在他和親來的那一天,第一眼,我就喜歡他,這一切在他主動表明心意後如決堤之水般湧出,將我與他本就浮萍般蘆葦般飄搖的命運撞得沒進深海。
道不同不相為謀,一直到沈梅枝帶著我趴上那個熟悉的屋頂時,我們都再沒有交流。
我已經做好了沈梅枝惱羞成怒下叫來守衛的準備,但他卻沉默著、同時雙眼含笑地帶著我從僻靜的後門進入主院,主院裡從未那麽安靜過,像是夏日暴風雨前都會有的那個烈烈午後。
我的掌心貼上冰冷濕潤的瓦片,曲起一條腿附身趴在屋頂,沈梅枝依舊抱著暖爐,他盤腿坐在我身邊,不斷活動著右手,將指腹指骨輪換著貼上爐壁,他並未因為我的眼神而憤怒,反而變得笑吟吟,去年他出盡王府,王爺喚我幫他做事時他便總是這副模樣。
如水的月色流淌在屋頂的瓦片上,順著屋頂的角度,流進那個我摘開瓦礫的縫隙,一縷暖黃色的燭光從那條縫中溢出來,明明是一縷光,卻如同一道煙,嫋嫋地飄散在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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