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俞。”
“正是,”連俞注視著顧戎和他身後的兵士們,並不懼色,他瞥向山頂的道館,輕聲問道,“緣主可願進觀小敘嗎?”
顧戎笑起來,他握著腰間的彎刀,眼底卻冰冷:“你不準,我不信你。”
多年前他與連俞菁關山偶遇,出於私心他放過了這個小道士,小道士說替自己上一柱香,讓他與上天求些東西。
那時候自己求了什麽?
我求上天憐惜沈春台,不求他一生福祿,財權無雙,我求他平安健康。
世事難料,再次走上菁關山上這條破碎的石板路,從前下山打水、手腳笨拙的小童已成了威名遠近的道長,而他也從王府叛逃,成了響徹江湖廟堂的匪兵梟首。
“緣主從前並不如此暴虐。”
連俞靜靜地注視著眼前渾身浮動著血氣的男人,初見時高大的黑衣暗衛雖可怖,但眼底依稀可見赤誠與憐憫,尚且有著人的情感。
而不是同如今一般,天下聞名的嗜血殘暴,喜怒無常。
顧戎聞言隻覺得可笑,他提刀轉身便走,親兵緊隨其後。連俞目睹著走遠的人群,揚聲道。
“我會為你們上一柱香,”連俞眼含憐憫,身為皇室道觀的掌事,他早已知曉了兩人背後的故事,但世事總是這樣的,他無力改變,“…你多保重。”
顧戎頓了一頓,他又聞見了菁關山上熟悉的青草氣息,味覺是一種神奇的感官,它不同於視覺或聽覺,聞過的味道難以回憶,但一旦再次身處那樣的環境,再次聞到,往事便如江海決堤般湧來,溺得人難以喘息。
他曾經在這樣芬芳溫暖的草木香氣中構思著他們的未來,也曾在深夜出逃,露水低落樹梢,微涼的青草氣息就縈繞在他們身邊。
顧戎神情平淡,褪去暗衛服飾的他依舊保持著從前的習慣,抑或是往事洶湧,讓他不知作何表情。
“不用上香了,他死了。”
連俞的出現究竟為何,顧戎並不想深究,他此番回京帶了三百親兵,南朝皇帝被驚動,小皇帝不顧皇叔的阻攔,親切地下詔歡迎顧戎一行人進京,希望他們在遊覽南朝京都後能夠幡然醒悟,歸順南朝。
蜜罐子裡泡大的孩子總是天真的,他們總覺得所有人都應該像他一樣沒有私心,天真無邪。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保持天真的權力,顧戎注意到緊跟身後的身影,那是皇室和王府的密探,在為本朝皇帝批下的稚嫩決定兜底,他們不分晝夜地盯著平城兵匪,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亂象。
沒什麽影響,他們本來也不準備在京城停留很久。
顧戎先是找到了初三的墳塚,死去的暗衛都被埋在王府外東面的一座山頭上,世人或許難以想象令人聞風喪膽的皇室鷹犬會沉睡於這塊普通到極點的土山,但事實就是如此,與世人的想象不同,暗衛在上位者眼裡並不算人,他們可以為死去的駿馬和狗辦盛大的葬禮,念四十九天的經,但從未有人為暗衛死去而大張旗鼓過。
初三沒能挨過那個中午,他被用了酷刑,隊長的信裡寫道,沒人知道究竟是誰向王爺透露了初三的所為,他見到初三的時候他已經被從亂葬崗抓了回來,對初三的刑法並不是為了招供,是為王爺自己開心,隊長動了私心,在桅杆上提前動了手腳,他們的船走後沒多久,初三就隨著斷裂的桅杆直直摔進海裡,沒了氣息。
“初三沒有受苦。”隊長在信的末尾寫道。
顧戎站在那個矮矮的小土包前,土包上插著一個幾乎辨認不出形狀的風車。
他們年幼進府,在北苑度過了一段還算平靜的童年,那時老王爺尚在,前輩們也住在那裡,床鋪總是擁擠,他與初二初三便擠在一起睡,隊長的被褥時常被他們踢進牆角,隊長並不會因此生氣,作為內定好的下一任暗衛統領,他總在深夜回來,沉默著在弟弟們的床尾合衣睡下,在第一縷陽光升起時便早早醒來。
初三有時很吵,受了傷就在北苑裡大喊大叫,舉著破皮的手指頭四處亂竄,這時候就會有正在吃飯或磨刀的前輩推門出來,笑著在石凳上坐下,把初三夾在雙腿中,用辛辣但有效的金瘡藥厚厚敷上去,他自小便話少,此刻便總沉默地站在一邊。
那是一段明亮的歲月,溫和勇武的前輩們,活潑的初三,孩子王似的初二,北苑裡那棵梨樹,石桌邊圍滿的人群,這一切都隨著老王爺逝世,世子襲爵而煙消雲散。
竹風車,一個暗衛前輩做的,前輩做了兩個,他與初三一人一個,前輩粗糙的指腹反覆摩挲著風車手柄上的竹刺,直到確認不會劃傷手,才笑眯眯地彎腰交到他們的手裡。
他的在蛇山試煉中隨著包裹一齊丟失,初三的卻保留了下來,被隊長立在了他的墳塚前。
一個生前混跡於江湖、名聲大噪的王府暗衛,死後只能以乾枯脫水到失去形狀的竹風車為碑,長眠於一個人跡罕至的山腰。
王府暗衛跟隨王爺出征,無人留守京城,初三的墓長久無人清掃,顧戎在墓前蹲下,整理著那片雜草叢生的空地。
就在這時,孫銘拽著一個人從密林後走來,那名雜役被孫銘揪著衣領扔到顧戎的面前,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匪首,那雜役嚇得瑟瑟,趴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那夜,”顧戎拔起一叢翠綠的草,放在一邊的地上,他的雙手骨節清晰,縱橫著長年累月的各類傷口,無比駭人,“是你負責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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