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小了,看起來比他還要小一兩歲。
我的手上並非沒有沾過孩子的血,我們做事最講究斬草除根,但這些年我造下太多血孽,連俞…就算是給他積德罷。
想來可笑,多年來我不知屠了多少家庭、多少府邸,現在竟也假惺惺地想起積德來。
我轉身向山下走去,身後是連俞拎起木桶回觀的腳步聲,天色已經很晚了,小皇帝病了,隊長隨主子進宮侍疾,今晚輪到初三守屋子,我得以出府,與錢莊對接。
回去的路上正巧趕上了民間的花燈節,我本欲走河邊的小道,但不知什麽習俗,許多姑娘都蹲在河邊放燈,我看著河面上搖搖晃晃的各式花燈,隻覺得隱隱頭疼。
花燈節集市裡有官兵把守,防止流氓混混趁亂鬧事,我許久不出府,被人流擁擠著走進了集市,人影憧憧,身邊滿是交談和笑語,明亮的花燈掛在攤位上,燈下綴著輕巧的穗子,隨風一下一下晃著。
我對這些沒什麽興趣,隻想著快些回府,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逆著人流走過來,我被擠到了街道一邊,一個麥芽糖的攤子前。
我抬頭,正正對上老板和善的雙眼,老板還以為我臉上的面罩是什麽款式特殊的面具,笑呵呵地拉著丈夫來看,大方地遞了一塊糖讓我嘗嘗。
我站著沒動,那婦人拉過我的手,金黃色的糖塊熱騰騰,散發著谷物的香氣,我本欲出了集市便扔掉,但當我走出擁擠的人群,站在密林中時,我看著眼前的月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的身影。
暗衛私藏物品是死罪,但若是給他吃了,倒也不算冤枉。
第18章 外頭的日子
今天陽光很好,無風,豔陽從枝葉的縫隙落下,在地上打出斑駁的影子,冬天的陽光是這樣的,再濃烈都是淺色,稀薄的、微冷的空氣吸進身體,讓人意識清醒。
冬陽沒那麽暖和,但足夠明亮,要是他能曬到就好了。
我抬頭看向對面,他安靜地含著麥芽糖,見我看他,濕漉漉的眸子望了過來。
水牢裡依舊死寂昏暗,用黑暗擊垮人心是我們常用的手段。我從外面端了一個燭台,此刻就放在他的腳邊,我盤腿坐在他的身前,他一點一點咬著糖塊,他持續地發著低燒,臉熱熱的,偏偏臉色又白,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側臉,他斂著眸子,輕輕蹭了蹭我的掌心。
前幾日主子帶著沈梅枝來了水牢,問他願不願意獻出嗓舌換給小姐,他被隊長揪著後腦的頭髮,顫巍巍地點頭,但主子還是很討厭他,看他卑弱髒亂的樣子,不願意帶他回主屋,讓他在采體之術前都呆在水牢,免得髒他的眼。
為了防止他逃跑,隊長的那根棉線依舊穿在他的琵琶骨裡,在沈梅枝的提議下,主子將穿透他手心的鐵鏈拿了下來,彼時我就站在主子的身後,看著初三走上前,一邊握住他的左手手腕,解開鎖鏈,鐵鏈的一頭重重落在地上,另一頭則被初三粗暴地拽了下來,拖筋拽骨,沈梅枝蹲下欲給他包扎,也被主子一句死不了擋了回去,我跟著主子離開時回頭瞥了一眼,他呆呆地跪在狹窄昏暗的地牢裡,凝視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好像一個沒有生氣的木偶,一動不動。
他的傷口刻骨,即使我幫他簡單地清洗,但還是化了膿,他反覆地發燒,每每我來,他都側身躺在地上昏睡,在地牢時他更加沒有吃食,送吃的奴才懈怠,有時就隻一碗盛著渾濁冷水的破碗扔在門外,我在陰影處看得真切,對這一切他並不反抗,隻慢慢爬過去,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喝。
他反覆發燒,沒有精神,話也不肯說,我來他便撐著身體跪坐,從前我很少說話,這些日子為了哄他,也下意識記下初三每日的絮絮叨叨,轉而講給他聽。
比起那些宮廷秘史,他更喜歡聽詭譎飄渺的江湖傳聞,他會在我說起新一屆華山論劍時眨巴眨巴眼睛,細聲細語地問我。
“他們過的好麽?”
這話我沒法回答,他小小年紀被送來和親,受辱多年,根本難以想象外頭的日子,聽我說新一代的蜀山派年方十八歲的趙姓少俠奪了頭籌,花披滿身名揚天下,一柄劍光破四海,他就連想象都很困難,他的世界只有那座屏風後狹小的一方,我口中那些恣意逍遙的江湖人事,他好奇又難以想象,只能輕輕地問我那些人過的好麽。
他想象不到江湖有多廣,人有多少,他也不知道那些隻比他年長幾歲的少俠們究竟如何肆意開朗,他向往,同時又怯懦,就連面對我都不敢說出自己的憧憬。
他們過的好嗎?
…我也能過那樣的日子嗎?
我想起沈梅枝跟我說過,他從前在家時活潑愛動,是家裡最討喜的孩子,他的嫡兄喜歡他,破例將他帶在身邊,讓他早早開蒙讀書,他學什麽都快,讀書也好,樂律一點就通,每天都在沈府裡溜溜達達,若哪天不讓他出去玩,晚上必然不肯睡覺,哪怕撓門也不回榻安睡。
可是我看著他跪在地上,安靜吃糖的樣子,一點想象不出他在陽光下跑跳的模樣。
我帶來的油燈並不很亮,他卻格外珍惜這亮光,盡可能地靠著燈台。水牢裡一旦熄燈,黑暗就如同沼澤將人吞沒,下面空氣滯澀稀少,渾濁腥臭,常年潮濕昏暗,很少有犯人能活著走出水牢。
他的眉骨高高腫著,一隻眼睛充血睜不開,臉上到處都是擦傷和淤青,他低著頭,不大的麥芽糖塊被他捧在手裡,吃了很久也沒吃完。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