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掉轉馬頭,安撩開厚厚的布簾,沈春台依舊沉睡,足量的安寢藥足夠他醒來時就已經回到北國,揮退了孫銘,我彎腰走進馬車,抱起沈春台時我甚至沒有實感,就好像懷裡只有那一床薄被。
從以前到現在,沈春台於我都好像一場夢,他像一片乾枯的花瓣,飄進我黑暗無望的人生,在我終於站起來時,緩緩落在我的腳邊。
我將他抱上馬,就如同將他帶出醫仙谷時一樣,我把披風扣上肩膀為他擋風,我聽見對方將領不屑的鼻音。平城軍出身南朝,多年的爭鋒相對讓他們對南朝軍抱有天然的敵意,更別說他們此番前來的任務。
身後是我的兵,他們的目光緊緊地跟著我,身前是嚴陣以待地北國鐵騎,躁動的馬蹄聲證明了他們壓抑的心情。
月光如同江河般傾斜而下,我回頭看向南方,夜風有實體般劃過我的臉龐,所有感官在這一刻失靈,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昨夜我親手射殺隊長時,也曾出現過這樣的感覺。
我一直很懷念初進王府時的那段歲月,那時候老王爺還沒有歿,前輩們也都在,北苑的床鋪擠得睡不下,初二、初三與我每天都混在一起,練功習武,洗衣洗澡,得閑了就給前輩們曬被子,前輩們行色匆匆回到北苑時眼底的欣喜和日光裡的碎屑一同構成了我記憶裡最明亮的點,破舊的石桌石凳,身著黑衣的前輩們相互包扎傷口,輕聲交談,我們在院子裡瘋跑,仿佛那不是莊嚴肅穆的定北王府,而是一個普通的村子。
那真是一段很好的時光。
昨夜我遠遠地看著王爺身後的隊長,隊長依舊拎著那把劍,那把寒光凜凜的劍。
是真的想殺了我嗎?
菁關山那一役,初三的情報究竟是被誰修改,隊長。
那天我回來看沈春台,初三偷偷來見我,想必你也看見了罷,隊長。
這一切我都怨不得別人,我身為暗衛,刀山火海舌尖舔血也是尋常。
為什麽要殺了初三。
說什麽——他走時沒有受苦,這樣的話來搪塞我。
我們的命對你來說,真的就只是一把刀,一條嗅覺靈敏的獵犬,不忠心時甚至不用過問主人便可以平靜除去嗎?
大哥。
...為什麽。
我遠遠地看向隊長,他與我對視,半晌後,他衝著我的方向,舉起了劍。
距離太遠了,我甚至沒能再看一眼隊長的臉。他衝著我的方向舉劍,將穆淮的視線引過來,我很想看清他的雙眼,看一看他作此決定時臉上的表情。
想必是在罵我。
大哥,我是畜生,是白眼狼,是叛徒。
箭飛出的瞬間,幾乎就是一個呼吸間,我看見隊長的身體向後倒去,他是王府的暗衛統領,多年來冷淡自持,以前他總說自己有很多弟弟,他要活的好好的,保護好弟弟們。
我們八個,如今也只剩三人了。
沒事的,大哥。
我看著隊長氣絕前依舊握緊長劍,似乎想要支撐身體向我殺來時的樣子,心底隻覺得可笑。多年前北苑裡,在我發覺自己的劍格外順手時便立刻改練左手刀,不學並非不會。
我不會來得太遲。
隊伍在命令下慢慢脫離,孫銘卻依舊策馬緊緊跟著我,直到馬上進入北國的地界,孫銘仍是沉默著不肯離開。
“回去,把隊伍帶好。”我抽出刀,橫在孫銘與我之前。
孫銘的胸膛起伏了下,深深地看我一眼後策馬轉身。他確實不必再勸,我與沈月霆的信件都由他派人傳遞,我的決定他再清楚不過。
北國的騎兵走得很慢,他們防備很深。我一隻手勒著韁繩,另一隻手扶著沈春台的後脖頸,馬搖搖晃晃,我和他也搖搖晃晃,騎兵們行進無聲無息,經過一片灌木時,頭頂的夜空被遮蔽,前後都無人,好像這天地就只剩我與他。
真是做夢都難夢到的場景。
一想到他馬上就能回家,見到他日思夜想的哥哥,回到故鄉,再次拾起本該屬於他的人生,我就發自內心地喜悅。我說不出這是什麽感覺,我隻覺得,這很好,好極了。
沈月霆給他的幼弟換了名字,回到北國後沈春台會成為平南候自幼深居簡出的三弟,念在他大哥鎮邊多年,二哥和親有功,侯府幼子沈翊的人生會很順暢。
就像沈端在信裡寫的那樣:“侯門貴子,身弱自有萬金之藥。”
他再也不會因為缺少藥材而日漸虛弱了。
前方就是漠西與北國的邊境線,騎兵們勒馬,他們掉轉馬頭,將領策馬上前,他似乎經過了短暫的猶豫,但還是翻身下馬。
他走到我的馬前,張開了手臂。
我注視著他鋒利尖銳的鎧甲,一動也不想動。
“卸甲。”
那將領一頓,冷笑出聲,桀驁的、年輕的聲音。
“本將可以卸甲,您何時履行自己的諾言呢?”
他怕我反悔,這很正常,但這其實很多余,我希望沈春台過得好,過見光的人生,我想了很久。
哪怕這需要我自裁,我也不認為有多難以接受。
沈春台忘不了北國的那段歲月,那些卑弱難堪的日夜裡有著許多的見證人,我能做的就是盡量抹除,直到他能夠以沈翊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出現在日光下。
沒人會威脅他,沒人會知道和親的北國公子面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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