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著問:“這孩子是怎麽了?”
青岩幾乎看的呆住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青岩的目光似被灼燒了一般,慌亂的挪開,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可緊接著低頭便瞧見了自己灰撲撲的袍子和開了縫的鞋靴裡髒汙的、生了凍瘡的腳趾。
即便從前,面對著謝府那三個穿錦著銀的嫡兄時,青岩也從沒體會過這樣自慚形穢的感覺。
孩童的自尊心是最敏感的。
他覺得眼前的人是那樣的清風霽月,而自己,卻像一片汙水裡肮髒的爛泥。
他忽然就說不出先前準備好的那些阿諛諂媚的話了。
隨行的內侍認出這小孩是掖庭罪奴,連連和聞宗鳴賠不是,又怪掖庭沒看好人,擾了王爺清淨,上來便要掌青岩的嘴,卻被攔住了。
青岩被送回掖庭,本以為自己會挨一頓毒打,可毒打卻並未如預料中那般到來,第二日掖庭來了人,說應王爺看中了一個孩子,想要回府去。
青岩記得,皇上的那位幼弟成年出宮建府,封號便是應王。
掖庭的管事內官誠惶誠恐,轉頭打量了跪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青岩一眼,顯然也在心中犯嘀咕——
這小兔崽子到底是哪裡招了王爺青眼?
他們將青岩洗乾淨,給他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送他離開了掖庭,離開了禁中大內,進了城西的應王府。
經過謝家舊邸時,青岩的目光流連了片刻,可卻還是飛快的轉開了。
昔日刷漆的大門已經落了色,緊禁閉著,上面貼著封條,一片殘敗景象。
青岩忽然好奇那三位流放的嫡兄去了哪裡,如今是否還活著?可再一想自己尚且自身難保,又哪裡管的了別人的死活呢?
他不知道王爺為什麽點了名要自己過去,不過想來大約是因為昨天那一面,叫王爺起了憐惜之心吧。
畢竟那時他一個小童,又是掖庭罪奴,雖然淨過了身,勉強也算是個內侍,可掖庭的人從來隻做苦役,不近身服侍貴人,他從未學過一日規矩,也不曾學過如何伺候人,要了他去,又有什麽用呢?
青岩覺得自己應該感激那位王爺,可心底卻又似乎是麻木的,有一個怨憤的聲音在說:
都是他們,是這些出身高貴的人,從小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卻害苦了旁人,姐姐有什麽錯,娘親有什麽錯?
他的娘親沈氏,伺候那謝夫人一場,辛勞一世,眼瞧著好容易要出府嫁人了,卻在那男人酒醉後,被強要了身子,這才有了他們姐弟倆,娘親就此被害了一生,那男人本說要抬娘親做妾,給她名分,可孩子落地,卻又被夫人哭鬧的變了卦,將他們母子三人兒戲一般逐出謝府,隻給些銀兩便打發了,更不許他們再提一個謝字。
他們都是高貴的人,怎樣處置奴婢自然都沒有錯,可青岩不明白,難道娘親和他、姐姐,便命賤如微塵,難道他們生來,便該受這樣的作踐麽?
幼時的青岩懷著這樣的怨憎和不甘,可卻又不知該向何人宣泄,冤有頭債有主,可謝汴早已人頭落地,謝夫人和那些嫡兄弟們也生死不知,他又該怨怪誰?
難道是這年紀輕輕、出身高貴的應王爺嗎?
……可他卻又從掖庭救了自己。
青岩本以為,自己會滿懷怨憤的長大,但應王府的日子卻是意料之外的清淨而安閑,他雖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內侍,卻有王府的都知太監帶在身邊教導提點,吃穿用度更不曾短過半分,是從前娘親在時,也未曾享過的錦衣玉食。
青岩心知肚明,這樣的待遇是因為什麽,可他明白,卻又好像不明白,王爺這般厚待於他,難道僅僅是因為看自己年幼可憐嗎?
青岩知道自己的幸運甚於旁人,如果不幸運,他也許最終會在掖庭惶惶不見天日、行屍走肉般的過一輩子,所以他不敢多問一句,只是仔細一一記住老都知教他的東西——
沏茶、點燈、如何站立、如何伺候主子更衣沐浴、談吐、皇族的禮節和規矩、什麽該知道,什麽不該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钜細靡遺,青岩都一一牢記,不敢懈怠。
十三歲那年,老都知太監夜裡犯了心梗,撒手人寰,王府一時不好找來替代的內官,由他暫代都知之職,王府上下這才驚奇的發現,他竟能做得那般好,一如老都知在時,別無二致,打理的這偌大的王府井井有條——
聞宗鳴這才想起來,當年救下的這小內侍,如今看著沉穩,其實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
他把青岩叫去了書房,賞了他銀子,又讚許他做的不錯。
“從前徐都知便和本王說過,你甚為聰慧,如今難為你小小年紀便把差事辦的這樣好,如此悟性,不愧是書香門第出身。”
青岩跪在地上叩頭謙順道:“小的愧不敢受王爺誇獎,多虧當年有王爺自掖庭救下小的性命,小的才有今日,王爺大恩,小的沒齒難忘,粉身以報。”
五六年過去,聞宗鳴大了年歲,眉目已不似當初那般和風朗月,雖然唇角含著笑,卻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他像一把收入鞘中,藏鋒了的冷刀,盡管平素不露鋒芒,卻能讓人記得這把刀的刀刃何其鋒銳。
府中奴婢們近年來逐漸不敢窺伺他的神情,即便王爺和顏悅色,也都個個噤若寒蟬。
聞宗鳴離府兩年,歸來舊帝已崩,新帝初立,正是那位數年前因失言被貶到林州的五皇子聞軒,也是撫養聞宗鳴長大的皇嫂唯一的兒子,青岩聽說王爺護持著幼帝,從林州一路千裡奔襲,突破重圍,殺回京城,今上這才登上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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