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方才真正領會到什麽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了。
自天門街到京郊汴河河畔,胡子大漢扛著青岩,也不過跑了半柱香不到的功夫。
到了河邊,他本以為胡子要把自己放下來,卻不想這胡子竟連眼也不眨,便腳下不停,飛奔著往河裡停著的一艘掩蓬小船去了,青岩不會水,聽著周遭水聲潺潺、浪濤湧動,險些嚇得魂飛魄散,可胡子扛著他,兩人加起來恐怕兩百多斤也有了,卻如蜻蜓點水一般從河上奔過,輕盈如飛,最後落在了那河中央的小船上。
青岩感覺天旋地轉,剛一被他放下來,便撐著船簷吐了個天昏地暗,險些把去年吃過的飯都給嘔了出來。
坐在船頭撐槳的是個包了頭髮的麻衣婦人,二十來歲年紀,兩道細長眉,一雙吊梢眼,生得不大喜慶,見狀瞪圓了眼怒視著胡子罵道:“汪老二,你要死了!看看把人家小郎君給嚇成什麽樣子了咯!”
第12章 汪家兄弟
青岩扶著船吐了半天,也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是胃裡實在空空蕩蕩,吐無可吐,終於白著臉道:“多謝兩位救命之恩,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吊梢眼婦人仍在撐槳,汪老二進船篷端了個小陶碗出來,遞給青岩道:“俺姓汪,瞧著小兄弟你小俺兩歲,叫俺二哥就行,這位是俺後娘,如今汴河漕幫的幫主,你叫她邢娘子便是了。
青岩一愣,想起從前王爺也和他說起過,京城往南,直到江杭一帶,水路暢通,魚米豐肥,民間貿易十分活躍,來往糧船貨船無數,於是漕幫營運而生。
這些江湖幫派,大多並不與朝廷親近,甚至有的還偷偷對著乾,但漕幫依托漕運為生,南北來往,免不得要上下打點,官吏們看不上這些下九流的走江湖,漕幫的日子自然也是夾縫求存,好過不到哪裡去。
直到幾年前,汴南的漕幫換了一位幫主,別有手段,這些年來黑白通吃,漸漸把漕幫發展壯大,生意直擴到本朝國境以北,連朝廷也不得不倚重三分。
此刻見了,幫主卻竟然是個不過三十歲的婦人——
且這位長著茂盛胡子的汪老二,看起來哪怕做邢氏的大哥也使得了,誰又能想到這兩人其實是母子關系呢?
青岩捧著陶碗道:“見過汪二哥,見過邢……邢夫人。”
邢氏雖早知他身份,但此刻見了青岩這副鬢發凌亂,衣袍沾灰的模樣,卻隻覺得他眉目如畫,楚楚可憐,簡直要以為是哪家走丟的小少爺了。
她語氣不自覺的軟了幾分,道:“我們與你家王爺,舊時有幾分交情,三個月前,他寫信托我救你一命,如今漕幫已經履行了承諾,你母親姐姐也已送到了隴西安頓,現在都很安全,只是我與二郎有些俗務,要去湄州城一趟,過後才能送你去與你母親姐姐相聚,你若等得,便與我們一起往湄州去,若等不得,前頭不遠便是我們漕幫的碼頭,自會有漕幫的兄弟護送你離開。”
又對汪老二道:“去把東西拿來。”
汪老二取來一個木匣子,邢夫人接過匣子眼也不眨的送到了青岩手上,道:“這是你家王爺叫我轉交給你的,先前他交給我時,裡頭是十七家不在京城的田莊鋪子的地憑契書,他囑托我變賣了換成現銀,現在裡頭是匯誠錢莊的通票,共銀七萬四千三十二兩,點買鋪子田莊的票據也在裡面,小兄弟可以清點一下,看看有無錯漏。”
青岩接過那個匣子,打開一看,果然裡面整整齊齊摞著一疊厚厚的銀票,每張面值都有千兩,旁有一個信封,裡頭大約就是邢夫人所說的變賣田莊產業的票據。
青岩震驚之余,心頭酸澀難言,隻感覺到好像有一把鈍刀,在他心房上打著旋的挖孔,最後這些孔洞連流血也不能,隻給他剩下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除了那厚的打眼的銀票,匣子裡最不起眼的角落,還放著一枚小小的墨玉玉佩。
玉佩個頭不大,成色也一般,表面微微粗糙,似是有些年頭了。
青岩手指微顫的取出那枚玉佩,放在指尖摩挲了一下,冰涼的溫度讓他想到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前,在他手裡逐漸冰涼下去的王爺的手,好險沒當著邢夫人和汪老二的面落下淚來。
好在青岩並不是一個喜歡哭的的人。
他沉默著把那塊玉佩收回匣中,邢夫人和汪老二見狀對視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沒事吧?”
青岩搖搖頭,問:“王爺……還有什麽話留給我嗎?”
邢夫人道:“沒有了。”
青岩微微有些愣怔。
……這的確是王爺的做派。
聞宗鳴從不是多話的人,他既說過青岩陪著他,他會好好對青岩,便不會食言,哪怕臥病在床,也不忘要在臨終前替他籌謀打算,給他留下安身立命之本。
他說了要青岩好好活著,便真的為他鋪好前路,讓他化險為夷。
王爺一句話也沒有多留,他留給自己的只有一匣子厚厚的銀票,就連娘親和姐姐,他也沒有忘了——
是啊,連她們,他都想到了要替青岩庇佑,可他自己呢?
他早知帝後要害他,他早知天子已經容不下他,可為何他卻還是不做反抗,為何他還是要吃下那一碟碟的宮裡送來的梅子,他分明心知肚明——
青岩從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帝後看中布在王爺身邊的棋子,可直到汪二哥扛著他逃出重圍,或許是被夾在咯吱窩底下吹著颯颯的江風的時候、或許是他扶著船邊吐得天昏地暗的時候,青岩才驟然驚覺,他的確是枚任人擺布的棋子,可卻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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