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漱石平日裡溫厚本分,並不多話,因此青岩本打算和他客氣兩句便罷了,不想卻聽了這麽一番真心實意的關切,忍不住抬頭看了看漱石,道:“我省的了,多謝。”
莊漱石點了點頭,卻把方才青岩遞給他的紙包塞了回來,道:“我年歲大了,不愛吃這些,你拿去前徽殿打點上下,也好結一番善緣,倒比在我這裡糟踐了強。”
語罷又叮囑了幾句,這才轉身離去。
青岩看了他的背影半晌,才繼續朝著前徽殿去了。
他有些明白,為何漱雪會對漱石那般掏心掏肺、死心塌地了。
*
前徽殿在鍾辰宮南邊,原是宮中一處觀鯉池子邊避雨歇腳的偏殿,後來皇帝把七皇子交給宸妃撫養,這才修葺成一處可供居住的殿宇。
此處面積雖不大,但景致卻很好,穿過小竹林便是開闊的千鯉池,主殿臨著碧波漾漾的鯉池,一入了夏更是荷風陣陣,風景獨好。
只是誰也不曾想到,這好風景卻成了七皇子聞楚的催命符,十一歲的孩子一腳栽進冬日冰冷的池水裡,再也沒能醒來。
在這具身體裡醒來的是聞宗鳴。
不需要詢問宮人,也不需要打聽什麽,只看宮人打扮、殿中擺設,聞宗鳴也能認出,這裡是昭朝皇宮。
他熟悉這裡,畢竟這裡是他長大的地方。
但卻好像又不太熟悉。
殿中陳設比起當年他還在宮中時居住的地方,實在是簡陋太多了。
這是何處?
這具幼小的孩童身體不是他的,甚至也不是幼年時他的,能在這樣的一座寢殿的大床上醒來,說明這具身體的主人,在宮中不大不小,應當算是個主子。
宮人們哭天抹淚,口稱殿下,慶幸他終於醒了。
殿下?
從前,聞宗鳴也被人稱為殿下,只不過那時是十一殿下,如今這些宮人嘴裡叫的卻是七殿下。
聞宗鳴確實有位七哥,只是因忤逆不悌,早已在多年前便落了罪,被貶為庶人。
難道他如今這具身體,是孩提時的七哥?
也不對。
聞宗鳴想起來了,他那七哥身份尊貴,母妃極為得寵,不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那這個七殿下是誰呢?
直接問自己是誰,難免立刻讓人察覺不對,而一個孩子思念母親,卻不論何時何地都是情有可原的。
他問:“母妃呢?”
然後聞宗鳴便發現,這問題似乎還是不太妥當。
宮人看他的眼神像是憐憫,又像是不忍,他們沒有回答他,只是合上殿門出去了。
然後聞宗鳴聽見了外面竊竊私語的聲音。
“七殿下這都木呆呆好幾日了,一開口就要找燕嬪娘娘,你們說,不會是燕嬪娘娘泉下有知,想兒子了吧……”
“呸!你胡說些什麽?不想要命了?殿下只是受了驚嚇思念母親罷了,哪裡就有那樣嚇人!”
又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唉,上頭把咱們支使到這來,真是倒了大霉了,你們瞧這幾日七殿下的樣子,也不知是不是傷了腦子,若是傻了,以後咱們伺候著個傻子,可怎麽熬得出頭來啊,早知道我當時寧願去禦藥房,也比來這裡好。”
“什麽傻不傻的,殿下就是受了點驚嚇,一定吉人天相,你們還是盼點好吧!難道沒聽說麽,先前貼身伺候殿下的,今日養心殿那邊發怒,全叫杖斃了,在這說些不吉利的,難不成咱們跟著一道上路麽?”
接著又是唉聲歎氣的聲音,後頭的話聞宗鳴便沒再繼續留神了,隻隱約聽見那幾個內侍議論,說要來個養心殿指的管事內官,估摸著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雲雲。
聞宗鳴心裡感覺很奇怪,他敏銳的察覺到了些許異樣。
這幾個內侍似乎和他隔著不止一道牆,說話時更是壓低了嗓音,聲音極低,可他們的議論聲,他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習武之人刻意鍛煉之下,或許會有極敏銳的聽覺,可這卻並不是一個病弱的十一歲孩童該有的能力。
而那幾個內侍話中的燕嬪,他倒想起來是何許人也了。
在林州時,皇帝潛邸中有一個赤魈族的胡女,名叫焰姬。
那時聞宗鳴趕到林州,打算擁立聞宣——也就是後來的潛華帝上京為帝,滿府女眷神情有惶惶者、也有因能重返帝京雀躍期盼者,唯有焰姬見了聞宗鳴,像是看到了什麽極為可怕、會吃人的妖魔似的,目光驚駭又恐懼,緊緊抱住了懷裡只有五歲的兒子。
後來焰姬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得了急病,不治而亡,皇帝登基後追為燕嬪。
聞宗鳴之所以對這個女人有些印象,倒不是因為那時她看自己的眼神,而是因為焰姬與他的母妃身出同族。
他的母妃是赤魈族汗王的女兒,也是赤魈族最後一個王女,被送入京城給昭朝皇帝為妃後,赤魈族沒多久便在草原部族的戰亂中傾族覆滅了。
所以自聞宗鳴長大後,便很久沒見到那樣和他一樣,長著一雙灰色眼睛的赤魈族人了。
這具孩童身體的主人聞楚,若是焰姬的兒子,是否就是當年,他在林州看到被焰姬緊緊護在懷裡的那個孩子呢?
所以,現在是什麽年號了?
這又是他死後第幾年?
聞宗鳴頭痛欲裂,卻忽聽得殿門外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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