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很快明白了過來聞楚的意思。
聞楚問得,大概是為什麽從前應王可以,而他卻不可以吧。
青岩早已發覺,自從聞楚知道了謝青岩的皮囊下藏著的是謝澹,以及他當初在應王府的那些過往後,對從前自己和王爺的關系,就一直有一種古怪的探知欲和執著。
他倒也並沒有多心。
這大概是少年人的不服輸吧,聞楚天之驕子的身份地位,會生出這樣的心思,倒也並不奇怪。
“為什麽要說自己當不得?”聞楚的聲音還是很平和,卻伸手替他拂去了青岩額上的殘雪,“是因為你我之間身份之別嗎?但你與別的內侍是不同的,你與他們……怎能相提並論,何必看輕自己?我並不會因為你的身份……”
青岩本還靜默順從的聽著,然而聞楚說到這裡,他卻忽然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一般,輕笑著搖了搖頭,打斷了聞楚的話:“……不同?殿下覺得我哪裡就能和他們不同了?”
“是因為我更聰明,更體貼?還是因為我多看了幾本書,懂些即便懂了也沒什麽大用的道理?所以殿下……便以為我和他們是不同的?”
“可我仍然是個低賤的閹人。”
“七殿下……你這樣的身份,又怎能明白,即便殿下自己再怎麽覺得我與他們不同,可我到底與這宮裡千千萬萬個內侍,並無什麽分別。”他忽地抓住了聞楚正在他額頭擦拭的手,垂眸看著聞楚的指尖,“就像殿下手上……這些被人踏過了千百回的殘雪,即便曾經從天幕落下時,懷抱著怎樣的心情,也還是注定了要被踐的失了雪的顏色。”
他伺候聞楚這麽些年,即便不說謹小慎微,也著實一向恭敬規矩,從未露出過這般神色,聞楚看著青岩帶著譏嘲的臉,一時有些怔愣在原地,眼前的青岩太過陌生,和他一貫以為的那個“青岩”實在是判若兩人……無論是前世的那個總是眼帶傾慕、聰慧卻又隱忍的少年內侍,還是重逢後溫和謙順的青岩都不一樣。
他似乎從未見過這樣的青岩。
難道……這才是真正的他的嗎?
是他這些年來,一直想要一窺究竟的……真正的青岩的模樣?
“……殘雪亦是雪。”
青岩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他本不該失控。
然而自己終究還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也有心的人,多年相處下來即便是對著個物件也難免會有感情,何況聞楚拋卻潛華帝之子這個身份外,實在是個很好的人,亦是個很好的主子,他對他又有那樣的心意,青岩焉能不知,焉能不覺?
所以他還是失控了。
他本以為聞楚會被自己這副模樣嚇到,但沒想到聞楚只是不錯眼的看了他許久,最後回了這麽一句——
殘雪亦是雪。
“依你所說,年年春去花落,也都零落成泥碾作塵,可難道落花成泥,便失了曾經鬥豔群芳的過往和花的本質麽?”聞楚道,“花終究是花,即便落在泥裡,亦為殘香,並非敗塵,何況古往今來,哪有人規定過,落在泥裡的便不是花?失了顏色的雪便不是雪?”
青岩啞然,半晌才道:“……殿下若要強辯,小的淺陋,並無辯才,無話可說。”
聞楚笑了笑,道:“我無意一定要辯倒你,不過只是說說我的想法罷了,你方才說,無論我怎麽想也沒用,我亦覺得無論你怎麽想於我也是無用的,我的心意同樣不會輕易改變。”
“天冷風大的,快起來吧,德春他們見你這麽跪著,還不知要怎麽想我們呢。”
他這個“我們”,說得極為自然,仿佛他本就該與青岩稱“我們”,青岩卻聽得很不自在,但也隻得站起身來跟他回了春暉殿,一路忍著沒再作聲。
等回了春暉殿,德春德喜俱都退下,服侍聞楚準備睡下時,他猶豫了再三,還是覺得事已經到如今這步田地,聞楚油鹽不進,他要走這事,與其旁人忽然告知弄得聞楚措手不及,屆時不知他驚愕意外之下會作何反應,還不如自己親口告訴他。
所以雖然難以啟齒,他還是硬著頭皮說了。
聞楚本來正在寬衣準備睡下,聞言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身道:“……你說什麽?”
青岩垂目道:“小的說……待年後殿下出宮入府,養心殿那頭便會調小的回去,小的往後不能再侍奉殿下,還請殿下珍重。”
聞楚這次聽清了,此事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氣血翻湧之下一時竟覺眼前有些發暈,半晌才道:“……養心殿怎麽會忽然想要你回去?”
青岩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不騙他。
“……是小的自請的。”
聞楚方才問出口時,其實心中隱隱便已有預料,但親耳聽他承認,還是沒能控制住翻湧的情緒。
“……為什麽?我待你不好嗎?”屋裡燭火已被內侍們滅了大半,只剩下床幃前燈台上蓋著琉璃燈罩的一盞,火光在半明半透的燈罩裡躍動著,把聞楚的面目的一半投入了陰翳裡,而他燈光下的那半邊臉卻眉峰高蹙,唇線緊繃,臉部輪廓的線條被勾勒的鋒利明顯,再沒了少年人的頓感,有些帶著攻擊性的咄咄逼人,“……你要走為什麽不告訴我?”
聞楚的憤怒在預想之中,他本應有對策,青岩卻還是有些不敢去看聞楚的眼睛,閉了閉眼,低聲道:“……請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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