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害怕無法勞動的那麽多老人會吃光糧食;
他們害怕桃花林裡的妖怪,每隔十年就要出現一次,吃掉更多東西;
他們還害怕,人在長期沒有吃肉之後,村中的小孩越來越矮小、骨頭越來越脆弱,好幾次摔一跤就沒了一個孩子——他們認為這是“鬼神”的詛咒,鬼神在將他們變得越來越虛弱。
所以他們需要祀鬼節。
祀鬼節最初不叫“祀鬼”,叫“飼鬼”。
每當新的饑荒可能要出現時,他們就投票選出一個“該死”的老人,然後將他完整地吃掉。
可是這個過程,令人痛苦,令人良心難安,令人輾轉反側、夜夜難寐,很多人都做起了徹夜的噩夢。
為了不那麽痛苦,不知是誰先戴起了面具,也不知是誰先傳唱起了遠古的神話。
投票漸漸變成了神選的儀式,變成了無差別的抽簽,變成了所有人一起毫無負罪感地殺人。
貓頭鷹的面具、麻雀的面具、鼴鼠的面具、狐狸的面具……
戴上面具,就沒有人能看見自己的臉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沒有人能看見自己將要吃掉的人,他的臉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不知道周圍一起在吃人的,究竟是不是人。
也許,坐在自己旁邊、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那塊肉的不是人,而是桃花林裡的妖怪,一切都是他在作祟。
戴上面具,也就心安理得。
江辭月緩緩摘下了臉上的白鶴面具。
莫大的悲憫之情使他深深歎息。
他明白了桃源村中的信仰和苦衷,但他沒有辦法原諒這些人。
他掃視著所有的面具、所有面具下的人,對他們說:“你們皆有罪,你們不能再錯下去了。”
所有村民都用愕然的眼神看他,就好像看到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怪人。
江辭月道:“就算再艱難的時候,吃人亦是極大的罪業。祀鬼節必須停止——”
突然,有個小女孩問:“為什麽吃人不對?我們的牛也會吃肉呀。”
江辭月頓了一下,道:“因為人有慈悲之心,這是人和野獸最大的區別。”
“可是不吃肉好容易餓啊……餓了,插不動秧了。”女孩說。
人群中有短暫的騷動,也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所以他們顯得膽子很大,甚至敢於對江辭月叫嚷道:“你自稱是仙人,可是甚至不能讓我們吃上肉!”
“明明就是桃花林裡的妖怪,每隔十年都要來村裡大吃大喝!”
“他想要桃源村發生饑荒,讓我們朝不保夕,才能把我們都吃乾淨……”
“那說明他怕我們人多,人多力量就比妖怪大!兄弟們,不要放他妖言惑眾!快去拿公雞血和桃木劍!”
他們並肩上前,從身旁志同道合之人的叫喊中,得到更多的勇氣與憤怒。
有人甚至抓起了腳邊的農具:“我們今天就應該試試,能不能把妖怪打死!以後就再也不用供奉它們了!”
嗒。
江辭月將手中的白鶴面具棄置在地,輕聲歎息:“一錯再錯。”
對於這場爭執,段折鋒始終冷眼旁觀,直到這時,淡淡譏嘲道:“是非不分,黑白不辯,一群端起碗等著吃人肉的妖魔,倒在這裡指責別人是妖怪,不覺得可笑麽?”
他眼中殺意一閃而逝。
因為江辭月很難過。
江辭月低聲道:“師尊說過,不能不教而誅。如今桃源村人會變成這樣,繪卷本身亦有問題。就算要處置他們,也該先把他們帶出繪卷……”
段折鋒說:“你看他們的樣子,會跟你走麽?”
“總要試試。”江辭月認真地說。
他回過頭看向桃源村民,朗聲道:“明天,我要在這裡開壇講道,告訴你們錯在何處。如果有人願意跟我走,我會帶他離開繪卷,看一看外面是什麽樣子——屆時,你們就會明白,桃源繪卷中只不過是天地一隅、何其之渺小;你們今日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又何其之可憐!”
——師兄總是這樣,他充滿了理想。
——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層可憐、可歎、可愛、可恨的光圈。不管發生什麽,他永遠只會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前世,江辭月發現桃源村的秘密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這些“妖怪”吃掉了麻雀。
桃源村的最後結果,是泯滅於“創世天神”的憤怒之中。
而今世,段折鋒忽然很想縱容一下小師兄,聽聽江辭月會講什麽道。
桃源村人雖然愚昧,但是並不愚蠢。
他們意識到自己毫無準備,不可能敵得過擁有法力的江辭月,於是假意答應聽他講道。
實則在這天晚上,家家戶戶磨礪刀刃、捆木製甲,只等第二天向妖怪發難。
而第二天,江辭月開壇講道。
他先講德經、道經,又傳詩、書、禮三篇,將聖人之言盡數傳授。
然而,時至正午,台下啞然無聲。七百年過去,桃源村的文化早已斷續失傳,與外界囧然相異。
村民們冷若冰霜,不受觸動。
到了午時,陽氣達到極限,是民間所謂的“吉時”。
村民們心生歹意,許多人偷偷將手伸到身後,就等著長老一聲令下,便取出一張面具戴上。
但也正是這時,一片桃花落在江辭月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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