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他們彼此錯過,從未知悉對方的心意。
自段折鋒叛逃之後,江辭月就想將這個秘密一直帶進自己墓中。三千年來,世上再無第二個人知道,他曾經對小師弟怦然心動。
年輕時那從無回應的怦然心動,終究太過脆弱,在血與火之間瀝過,便輕易地灰飛煙滅,再無蹤跡。
年輕的段折鋒想要逃避自己的宿命,唯一剩下的機會就是江辭月手中的劍——就死在師兄手上,也好。
所以他並沒有抵抗,甚至沒有喚出自己的魔劍無赦。
江辭月告訴他:“師弟,你若浪子回頭、誠心悔過,以功抵罪,或許還有機會……”
但段折鋒反而笑了笑,說:“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因為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段折鋒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寬容憐憫,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態!師兄,如果你不能阻止我,那就殺了我。”
他面向江辭月張開雙臂,不作分毫抵抗。
這一刻他那麽從容,感到的唯有即將卸下千鈞重擔的釋然,他不再不甘於憑什麽是自己遭遇這一切,也不再憤恨於遭受世人、乃至於師兄的諒解。
他想著自己可以這麽早地死在江辭月劍下,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然而,江辭月終究沒能狠下心。
他的劍刺入段折鋒胸口,卻距離心脈偏離了一寸三分——這或許是他一生當中唯一一次不誠於劍。
因為這個錯誤,龍印激發令他遭受焚心之痛。
可江辭月偏偏還是放走了段折鋒,悖離了他的大義和他的原則,而遵從於卑微而怯懦的內心。
——在他眼前的,是嬉笑怒罵如此生動的小師弟,是禁地裡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的戰友,是少年夢回時分風情月意的心上人。
他做不到,他下不了手。
……
靈犀宗覆滅之後,天柱崩塌,段折鋒叛逃墮魔。
江辭月隨之而感,與他同時間,一夜白了頭。
而段折鋒帶著心口那一道傷,逃離了靈犀山宗門,也逃離了自己前半生唯一獲得過溫暖的“家”。
盡管那溫暖虛幻而短暫,可他終究記住了江辭月那若即若離的溫柔。
他記得禁閉時江辭月給他帶來的食盒,也記得江辭月將他拒之門外時的冷漠言辭,記得江辭月深夜挑燈為他補習功課的語調,也記得最後這一劍刺入胸口的酸楚與絕望。
恩仇難解,愛恨同源。
後來……
江辭月是他一生中唯一犯下的錯。
他這一生行事不再過問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置喙,更不屑於對任何人解釋緣由。乖僻、桀驁、跋扈、猖狂……世人畏他甚矣。
唯有面對江辭月時,他才能感受到幾分活著的溫度。
他用盡所有的勇氣,在醉後請求江辭月的信任,他說:“師兄,不要恨我。我一個人做了很多無可奈何之事……”
只是……江辭月的回應是一把將他推開。
從那天起,段折鋒已明白在這條路上,始終是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其他所有人都只是追逐他的背影,欲將他殺之而後快。
也包括靈犀劍宗,江辭月。
既然已經做下了決定,那就只能對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堅持到底。
前世他獨自一人統禦魔道,做到了毀滅天道這件事,那麽今世也沒什麽不可以的。
區區薄命而已,行逆天之舉,再來一次又何妨?
今世。
……段折鋒先殺金輪天鬼,再誅玄微真君。
他甚至將這名化神期強者的屍身高高懸掛於玉闕宮上,仿佛對著蒼天發出了極盡輕蔑的一聲譏嘲。
靈犀宗護山大陣動蕩之中,他不再掩飾自己元神深處的魔氣,深淵般的黑夜幾乎是瞬間籠罩了整個靈犀山。
元神化身為頂天立地的巨人,魔氣就在這一刻向著靈犀天柱轟擊而去。
當——
大衍天數金輪發出最後的不祥聲響。
天地搖撼之間,只聽見群山轟然作響,玉闕宮開裂,亭台樓閣層層崩塌成黃土,鑒心橋獵獵搖曳,無盡塵土席卷而上,淹沒了仙山上七彩的雲霞。
雷霆震耳欲聾,閃電仿佛要劈開天地。
忽有呐喊聲從腳邊傳來。
他俯瞰而下,只見山上眾人渺小如螻蟻,抬頭髮出無濟於事的喊叫聲,在那其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但如今都已無關緊要。
靈犀天柱在天地躁動間傾頹而下,清氣猶如濃墨一般乍然傾瀉,轟然衝擊向四面八方的土地。
火焰不知是從那座倒塌的宮殿中蔓延開來,很快染紅了半邊天際。
段折鋒靜靜站在鑒心橋前,看著“論跡不論心”的字跡在大火中朦朧,任由硝煙漫舞,雪白長發在仙山罡風中擺動,桀驁容顏被明滅不定的火光照亮輪廓。
——逆天而行,凡胎入魔,長發一夕而白。
他就站在這裡,等著江辭月再次到來。
第40章 燃犀照(5)
數月之前,他們從鑒心橋上上山,從此邁入仙途。
數月之後,段折鋒依然從鑒心橋離開靈犀宗,只是身後已然烈火滔天,萬物塗炭。
離開時,他在橋上等了一等,果然見到“心魔”——
鑒心橋上的幻象,卻已經不是當年的靈犀劍宗,而是十多歲的江辭月,他眼眶微紅地看著段折鋒:“師弟,我們為什麽會重蹈覆轍?你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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