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辭月緊緊抓住了段折鋒的手,好像害怕他會突然消失不見。
段折鋒將額頭緊貼著他,低低笑道:“別忘記我們還綁在一起,江辭月。”
——分別只是為了更好地重聚。
燭龍的這場大夢,持續了數千年那麽久。
視為晝,瞑為夜。
吹為冬,呼為夏。
燭龍有著以自身影響現實的神祇之能。
當他沉睡之時,整個不周山都陷入了無邊的黑夜,大雪因寒冷而起,封存了整片遼闊而寂寞的大地。
當他陷入夢境之時,每個踏入這片土地的人都會被迫進入這場夢中。所以江辭月其實在第一天冥想時,就已經不在現實中,他所見的阿火、阿耶、莫家人、段折鋒也同樣如此,他們始終在夢中相遇。
阿火就是燭龍在夢中的化身,所以他總是下意識地想要醒來,想要還大地以光明,才會追尋不周山上沉睡著的“太陽”。
可是他忘記了真相,也忘記了……
守護不周山數萬年,他壽數已盡。
現實之中。
隨著沉睡的燭龍醒悟過來,黑沉的濃雲已然散開,真正的陽光照徹了整個山脈。自山巔上,升起了一頭長達萬丈、威嚴而蒼老的神龍,神光刹那間照亮了天空所有的煙霞。
燭龍出世,天地大光;其目光所到之處,即是白晝。
這位古老的神龍圍繞著真實的不周山盤旋一圈,視線籠蓋了這萬萬裡土地,他看到了所謂的“莫家人”,也看到了段折鋒和江辭月這對外來者。
神龍飛下山峰,堪比日月的身軀不斷地縮小,最後化為長約百丈的巨龍,溫柔地低下頭:“來。吾將要完成與你的約定——你已喚醒了‘沉睡的太陽’,吾自該將心頭之血贈與你。不過,在那之前,你們還得略作等待,吾要去找到‘阿耶’,與他再說兩句話,才能了卻心願……”
段折鋒微微點頭,牽著江辭月乘上了神龍的脊背。
神龍禦風而起,身下大地如雪白的地毯般綿延向天際,萬事萬物都漸漸變得渺小。
江辭月伏在龍角之旁,見神龍的須發都已蒼老而斑白,在高空之風中優雅地舞動。江辭月尊敬地說:“師弟說,您守護了不周天柱數萬載。”
“不周山本不是不周山,只是在一場災禍之中,缺失了重要的一角,才名為‘不周’。”燭龍低沉地回答,“為了防止不周天柱因此崩塌,吾自願在此守護,算至今日,已八萬四千載有余……數千年前,吾壽數已盡,便於山巔等候死期。只是,吾太過虛弱,才會陷入沉睡,難以控制自身神力,便形成了這樣一個夢境……”
江辭月喃喃道:“在這場夢裡,你是少年阿火;那與你相伴千載的那個阿耶,又是誰呢?”
“他是吾舊時好友,噎鳴。”燭龍帶著笑意答道,“我們曾有過很久、很久的時光,曾共同度過。無論發生什麽,吾都不會忘記他……”
神龍在這個他守護了萬年的地方盤旋著、尋找著,龍目遍徹大地,他見到了從夢中離開的每個人,卻沒有見到他的阿耶。
他最後帶著段折鋒和江辭月,落在不周天柱之前。
所謂天柱,並不是有著實體的砥柱,而是一輪天道法則,如天光般懸在不周山之巔。它是隔絕著天地的支柱,一旦傾覆,就是天之一角的崩塌,無盡靈氣將盡數傾瀉向人間,帶來難以數計的異變。
此時此刻,神龍盤旋於山巔,盤旋著這道天柱,昂首發出了震天撼地的鳴聲。
“噎鳴吾友……你在何方?”
噎鳴始終沒有出現。
他沒有從夢境中離開。
“夢中的不周山是真的,千年的大雪是真的,莫家每一個人都是真的,只有噎鳴不是。”段折鋒站在燭龍面前,雙目平靜地看向燭龍渾濁而蒼龍的青色眼瞳,“你是神龍,他只是半神。早在數萬年前,噎鳴已經壽終正寢。燭九陰,你夢裡出現的‘阿耶’,只是你過於思念他的產物。”
燭龍茫然地落在雪山上,龐然身軀盤踞於山峰。每一枚曾經瑰麗過的鱗片,都已經呈現出蒼白的老態。雪白的長須,無力地垂落在峭壁之間。
江辭月目露不忍之色,向段折鋒搖了搖頭,不想讓他再說下去。
但燭龍已經回想起了那段遠古的記憶,他從鼻息間歎出悠長的氣息:“啊,是啊……噎鳴也……早已經離我而去了……也只有在吾夢中,還能見他一面……怪不得,阿耶不想要我叫醒太陽,他害怕我醒來——”
江辭月低聲說:“也許,如果您在沉睡中離世,就還能和阿耶一起在夢中的雪原度過余生,就算那樣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至少你們在一起。可是,您卻一直想要喚醒自己,為此不惜與阿耶動手。他沒有辦法,才會一次一次地阻止阿火——他是在阻止阿火走向這殘酷的真相。”
“千年的黑暗,不如一日的光明。”燭龍低沉地說,“吾記憶中的噎鳴,確實會這樣選擇。可是,燭九陰的尊嚴,不允許自己渾渾噩噩地死去。”
蒼老的燭龍疲憊地憩息於山峰之上,瀕死的龍目渾濁而濕潤,和藹地望著自己眼前的兩個年輕人。
“按照約定,來取吾心頭之血。”燭龍說,“這場夢,早該停歇了。多謝你們,將吾喚醒,這不周山,才得以恢復光明。”
段折鋒搖了搖頭:“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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