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折鋒舉起酒杯,將這一杯也一飲而盡。
酒是好的,毒也發作得很快。
他沒有再往前走,而是在江辭月身側,感歎道:“師兄,我現在不想讓你看到,大概也不能親你了。”
——不要……
江辭月身體僵沉,絲毫不能動彈,隻覺得心臟越墜越沉,仿佛有千萬絲線將它勒緊了。
他不敢想身後發生了什麽,腦海中一片空白。
隻感覺段折鋒的呼吸聲漸漸低迷。
呢喃般的氣息,貼在江辭月的耳廓:“只要你還記得我,師兄,我會在奈何橋上等你三十年……”
不知過了多久。
一切都重新歸於靜謐。
江辭月一動不動,呼吸仿佛已經停止,一股寒冷的痛意貫穿了他的靈魂,令他生不如死。
淚水從他的眼眶中湧出,滑落平靜的臉龐,最後碎玉一般濺散。
驀地,他像是旅途中突然被驚醒的人,顧不上滿面淚痕,回過頭尋找自己丟失的一切——
可他只看到一件散落在地的衣服。
江辭月茫然抱著這件衣服,手指越攥越緊,良久之後,發出一聲壓抑到了極點的慟哭。
“他對你很好,肯將兩杯酒都喝下去,換來你生路。只可惜,情深不壽。”
鳳凰屍骨慢慢走了過來,玉顏如舊,冰冷地看著這個傷心至極的年輕人:“你是少有能活著離開這裡的人,走吧。”
他伸出手指,法術的靈光將江辭月包圍。
世間的一切都好像距離江辭月很遙遠,他抱著懷裡乾癟下去的衣物,覺得自己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禁地大門又在他面前打開了,但陽光不能帶給他任何溫度。
“師弟……我帶你回去……”江辭月沙啞地說,“師尊可以救你,一定可以救你……”
他跌跌撞撞,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捧著自己唯一的希望,無助地走向玉闕宮。
玄微真君歎了口氣:“傻孩子,你哪裡帶回了什麽東西?”
江辭月懷中空無一物,他茫然地抬頭。
玄微真君說:“那只是你的情劫,一段幻想罷了。待度過此劫,你的仙道從此無阻,當可以得享極樂了。”
“他是……假的嗎?”
“你可還記得此人的名字?”
江辭月伸手輕撫自己的胸口:“我不記得了,師尊,我怎麽會不記得了……”
玄微真君歎息著,溫熱的手掌撫摸著江辭月的額發:“傻孩子,回去休息吧。你是靈犀宗未來的掌門人,不可耽溺於區區一段情劫啊。”
數年之後,江辭月從玄微真君手中受冊,接過靈犀宗掌門的玉牌。
他已成為元嬰期真人,修為一日千裡,更祭煉出自己的本命神劍,自此垂禦靈州、逍遙神陸。
而玄微真君未能羽化飛升,壽終正寢於靈溪山蒼松之下。
那時,江辭月手持玉牌、身負神劍,已能一窺天道,卻依然沒能看破那一個問題。
他問玄微真君:“師尊,即便是你,也還是無法找到我忘記的那個人嗎?”
玄微真君低聲道:“世上何來烏有之人?”
“但我還記得……”江辭月平靜的眉目望向遠山日落,仿佛穿透重雲濃霧,望向山與海的盡頭,“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亦不記得他的相貌,可我始終記得他在等我……我記得那種,竭盡全力想要記起他的感覺。”
當他再回過頭時,玄微真君面帶遺憾,垂頭而坐,已經仙逝而去。
江辭月心中一痛,合上蒼茫雙目。再睜開時,已經如古井無波。
他不該這樣,他不該讓恩重如山的師尊在最後一刻都這麽難過。
太錯了。
他錯得太深。
他早該放下情劫,專心於靈犀宗,致志於漫漫仙路……
他應該忘記的。
數千年後。
江辭月已是渡劫後期強者,修成通天徹地之能,即將面臨無量天劫。
而靈犀宗門徒三千、盛極一時,其中卻早已沒有故人的身影。
玉闕宮、藏經閣都已成為了久遠的回憶,哪怕一磚一瓦都難以回想起來了。
世人尊稱江辭月為帝君,正如當年對玄微真君的敬仰那般,但他也早已超越師尊良多。
江辭月如今禦臨靈州,但依舊孑然一身,唯有帶著他的本命神劍,面對蒼穹之上的無盡劫雷——
這就是修行中人的終極夢想,逆天修行、戰之、勝之,從此長生不老、永享仙福。
如今天道在前,江辭月知道自己必須迎戰。
自他眉心之中,已經跳出了一道劍影。
劍長三尺六寸,名曰“無欺”。
無欺劍自鳴而起,在劍鞘中散發無盡華光,等待著自己的主人拔劍而起,斬斷天雷,戰天而勝之。
江辭月的手已經握上了自己的本命神器,但那一刻,突如其來地,他心生無邊的失落感。
——為什麽?我的心還在留戀這世間的什麽?
天地間風起雲湧,無上劫雷猶如猙獰黑龍,將江辭月渺小的身影襯托如螻蟻。
可他淵渟嶽峙,任由長發起舞、袍袖獵獵,他夷然沉靜。
琨玉秋霜,心無外物。
“是誰……在等我。”
他放下了手中神劍,喃喃看向這渾濁難辨的天空。
黑龍咆哮,幾欲將他單薄的身影吞噬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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