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深夜走上長安宮城前往宣政殿的三千級台階。
他還沒來得及換衣裳,只是脫下了身上的輕甲。輕甲下的白衣被戰火與狼煙染得灰撲撲的,衣服上到處是血跡,不知道是玄甲衛的,還是敵軍的。
總歸二者都有,只是多和少的區別罷了。
徐應白緩慢地踏上淌著血的石階,血點濺在衣服上。
他記得,二十歲那年,他不顧阻攔從玄妙觀離開,一步一步走下幾千級台階,從山頂走到山腳,離開了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孤身一人來到長安。
然後走上了一條沒有辦法回頭的路途。
現在,他終於走到盡頭了。
邊疆已定,諸王已清,朝廷已肅,世家也元氣大傷……之後的一切,會在其他人的帶領下逐漸好起來的。
不知過了多久,徐應白踏上最後一級台階,他下意識抬首看向天際。
天空似乎變得很亮,雲層越積越厚,徐應白幾乎覺得自己伸手就能夠到天際。
而他也的確那麽做了。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無數片雪花自空中飄落,掩蓋了戰火與斑斑血跡。
徐應白的肩頭落了一層淺淺的白雪。
而落在他手心的雪片,竟然沒有融化,完好無損地躺著。
“下雪了……”
徐應白看著掌心的一片雪喃喃自語。
他這才想起來,這日是冬至,也是他和付凌疑的生辰。
徐應白勉強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想起付凌疑的來信,信裡面寫,等我回來。
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有些渙散。
前世今生……徐應白覺得自己其實愧對很多人,有很多很多遺憾。
將他養大的師父玄清子,他不能盡孝;他收的小徒弟謝靜微,他沒有盡師父之責;視他為老師,實則是他弟弟的魏珩,他沒有盡兄弟之誼……
還有付凌疑……付凌疑……
徐應白抿了抿嘴,只剩一聲遺憾的歎息。
他碾碎自己手掌中的雪,轉身看向遙遠的人間。
從長安宮城最高的地方極目遠望,能夠俯瞰整個城池,還能望向更加遙遠的地方。
近處的長安城內與城外燃著星星點點的,湧動火把,遠處烏黑的山巒層層重疊,連接著隱約泛白的天際。
徐應白收回了目光,他看不到更遠的地方了。
冰冷僵硬的手腳和凝滯的心跳讓徐應白眼前陣陣發黑。
而後溫熱的液體自喉中湧出,落在衣襟和雪地上,徐應白的身體如同一片輕薄的雪花,被初冬的風緩緩吹向地面。
而此時,剛剛追擊完齊王余部的付凌疑帶兵回營。
再有幾天,他就能順著渭水,迅速回到長安,去見徐應白。
他下了馬,右眼皮不詳地跳著,他忍不住伸手去握住手上綁著的紅繩,卻仍然覺得喘不過氣。
不遠處,一位老翁牽著自己的孫女,一番左顧右盼之後,顫顫巍巍走到付凌疑面前,向他討要一些米糧。
付凌疑毫不猶豫地解開自己的乾糧袋,將自己的乾糧分了一大半給這對爺孫。
老翁感激地向付凌疑道謝,從身上掏出一塊玉:“我是前兩年……從安西逃難過來的,最近好幾個月沒吃飽飯了,我身上就剩著這個了,將軍收下吧,就當做答謝了!”
“不……”付凌疑已經開口拒絕,可是在看到那塊玉時,目光倏然一頓,到口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一塊紅白相間的玉,上面系著一根十分粗糙的紅繩子。
和記憶裡的,分毫不差。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塊玉。
然後付凌疑不顧老翁的勸阻胡亂從自己身上摸出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塞給了老翁和他牽著的孫女,顫抖著接下了那枚玉。
玉佩觸手升溫,滑入掌心的那刻,付凌疑的心仿佛被鐵箭撞開一般,撕裂般地疼。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倒,撲通一聲跪在了雪地裡。
第83章 不見
倒下去的時候, 徐應白其實還有些聊勝於無的意識。
周遭一片兵荒馬亂,暗衛驚慌的喊聲和魏珩驚懼的高呼響起來,時遠時近, 聽不真切。
徐應白艱難地動了動染血的手指, 所有的力氣都在瞬間榨乾。
他陷入了昏迷中。
臉頰邊流下的溫熱血液將雪融化。
魏珩跌跌撞撞跪在徐應白身邊, 一邊對著孟凡一行喊道:“去叫太醫!”
而後他顫抖著手去探徐應白的鼻息,在察覺到還有一絲微弱的呼吸時松了半口氣,然後又在下一瞬猛地提起來。
徐應白毫無意識,胸膛卻劇烈地起伏顫動,深色的血從口中湧出。
魏珩握住徐應白的手, 那指節冷硬得像凍死在風雪中的人。他猛地抬眼看向孟凡, 孟凡同樣驚慌失措,兩個人連忙將徐應白帶進宣政殿, 又立刻吩咐人去尋炭火。
不過半刻鍾,陳歲匆匆忙忙來到了宣政殿, 跪地為徐應白把脈。
寒冷的初雪下,陳歲額頭沁出了冷汗。
陳歲一遍一遍探徐應白的脈, 一旁的藥童為他擦去額頭的汗水,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為他展開裝著針的布袋。
陳歲捏起一根長針, 眼睛瞪大如銅鈴, 小心又迅速地朝著徐應白身上一處命穴刺過去。
徐應白顫動了一下, 被這一針短暫地刺回了自己的意識, 劇痛從穴位向四周展開,他被疼痛聚攏的目光觸到宣政殿華美的殿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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