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到處都是喧鬧的,宮裡也花團錦簇爭奇鬥豔吵的厲害,衙門裡更是來來往往匆忙不止,一日日不止息的官司和算計。宿懷璟剛從市口過來,坐在高塔之上,看著秋末的陽光透過塔邊雕花的窗棱,灰塵在空氣裡慢悠悠地旋轉,除去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響聲,四下寂靜極了,宛如是一處與這俗世人間格格不入的佛家聖地。
宿懷璟喝了半杯茶,慧緬經書抄完一卷,放下紙筆洗淨了手,再過來時望向宿懷璟,溫聲問:“施主為何事而來?”
宿懷璟聽出他稱呼的變化,稍頓了一下,放下茶杯起身拱手行禮:“多謝大師相救之情。”
慧緬卻道:“容施主是善心之士,那是他的福報,而非我的功勞,施主言重了。”
宿懷璟重新坐回蒲團之上,問:“依大師所言,報應天命,皆有定數?”
慧緬不答反問:“施主不信天命?”
宿懷璟誠實地搖了搖頭:“若是世間萬物皆有天命,又何來人定勝天一說?”
慧緬輕輕笑開:“施主心智毅力異於常人,不被天命約束也是正常。”
宿懷璟皺了下眉頭,一時間不太明白他話裡是什麽意思,但看這白發僧人的模樣,也是不願再多說的意思,他便不糾結這一項。
索性他來此,本也不全是為了與其爭論天命定數。
他問:“大師既有救濟天下之心,也有為百姓奔波之力,本該雲遊四方救濟布施,為何會來這皇城宮門,日日囿於這佛塔高樓之內?”
慧緬道:“皇城豈不也在天下之間?”
宿懷璟與他對視,看不見他眸中一點多余的情緒,只是一雙古井無波的瞳仁,噙著平和的笑意,望向每一個因困擾而向他求助的人。
宿懷璟:“所以大師摻和進這權力中心,的確是為了救這天下眾生?”
“非也。”慧緬搖頭:“天下眾生之多,僅貧僧一人可救不出來。”
他說:“我來此地,只是隨心而至。”
宿懷璟蹙起眉頭,鋒利追問:“教唆陛下煉丹,也是隨心而為?”
慧緬輕輕笑開:“施主是以何身份問我的呢?你未穿朝服,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如今不是在以禦史中丞的身份來質問我?”
“有何區別?”宿懷璟道。
慧緬:“若是朝廷命官來此詢問,貧僧便會說此乃陛下心誠,感天而為;若施主你只是恰巧路過此地,想向我討一杯清茶引下閑聊,我便會告訴你,天下萬道,佛修自有其道,以殺止惡,未嘗不是佛心仁慈。”
宿懷璟眉頭緊鎖:“那你可知,古往今來,多少慫恿帝王煉丹求長生的僧道,最後都會被打上歪門邪道的名頭,千百年後史書上都會說你是妖僧?”
慧緬笑得從容清淺,慢聲道:“我修此世心,而非來世名,何苦求那三言兩語後世評價?”
宿懷璟盯著他,久久不曾出聲。
良久,慧緬指了指茶杯,輕聲道:“茶涼了。”
宿懷璟回過神來,起身再次行了個禮:“大師高上,在下佩服。”
慧緬抬眸輕笑,就要說出慢走的話,宿懷璟話鋒一轉,卻道:“只不過若為了不值當的人,搭進去自己一條命,委實冤屈,便是證道飛升,想來佛祖也不會認可。”
慧緬稍愣了一下,那副恍如一切都料事如神的表情總算有了一絲松動,他略有些詫異,又有點了然,問:“是容施主要你來勸誡我的?”
宿懷璟搖頭:“棠棠並不知曉大師如今在做什麽。”
慧緬那點了然這下才算全部不見了,他凝眸細細端詳宿懷璟許久,然後突然低下頭輕輕笑開。
僧人從桌案後起身,雙手合十向他行了個佛禮,又念了句佛號,意味不明地說:“施主如今變了許多。”
宿懷璟不應,也不清楚他這個比較是從何而來,但他心裡有計較,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慧緬道:“施主既這般說了,貧僧自會周全己身。”
宿懷璟這才放了心,轉身就要離去,並不打算多言。
走到門口的時候,卻聽慧緬在他身後輕輕歎了一句:“那你要努力快些啊。”
宿懷璟微頓,回過頭,見白發僧人站在窗邊,仰頭看向秋日的太陽,那句話好似囈語,又好像從來沒說出口,不過是他幻聽。
宿懷璟凝神轉身,步出佛塔。
長街一日一日的喧嚷,獨那佛塔之上遠眺皇城和虞京,日日寂寥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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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容棠身體漸懶,但將養了這麽些年,終究沒有太壞。
系統月月奔他而來,沒了剛發現自己找不到世界之外的世界時的沮喪頹唐,每一次來都嘰嘰喳喳的像個小喇叭,跟容棠一聊聊許久沿途的風土人情。
每一件都值得它欣喜。
容棠發現它能顯形的時間長了許多,從一開始的兩刻鍾,到冬月之後已經變成一個時辰了。
宿懷璟有次按以往的時間推開房門,卻見本該消失的光團正趴在容棠頸窩,貼著他耳朵喋喋不休,一邊說一邊蹭蹭,棠棠還時不時地揉揉它,賓主盡歡,肉眼可見的開心。
只有大反派一個人霎時冷下了臉,輕咬了咬牙。
緊接著統統也發現了他,連跟容棠聊天的注意都被轉移了,開始對著宿懷璟就是一通言語輸出,一連串像是吐鋼炮一樣,語速又快又讓人招架不住,把大反派罵了個痛快,還沒等他出言反駁,自己已經瀟瀟灑灑地不見了,徒留屋子裡兩人大眼對小眼,一個尷尬,一個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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