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懷璟卻只是皺了下眉頭,輕聲補充:“是我的祖母。”
容棠嘴唇都紅腫,有些詫異地抬頭望他。
後者眉心舒展開,將人領進屋簷下,坐在美人靠上,看天邊雲卷雲舒,在一聲又一聲的鍾鳴中說:“是我祖父的繼皇后。”
後來的恩怨是真的,盛緒炎能那樣快速地攻進皇宮,若說沒有太后的接應,宿懷璟半個字也不會相信。
可當年那些孺慕之情、天家天倫,也都是真的。
她是父皇的養母,是大虞的太后,卻也會紆尊降貴,親手為出嫁的孫女繡一張喜帕;會在皇帝責罰兒子的時候,不管身份尷尬和自身境地,出宮門去護下孫兒。
——哪怕他們這些人,本與她其實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就像盛緒炎,那些年年年春節回京,也會給侄子侄女們帶來一大箱一大箱江南的時興玩意兒。
天家是這樣的,淡漠卻也溫情,冷酷但又羈絆頗深。
宿懷璟從始至終都清楚自己要報復哪些人,但唯獨這位太后娘娘,被他刻意忽略了。
哪怕看見壽康宮裡養著一隻膘肥體壯的參商,他也沒動過將其帶回來的念頭。
不知道該怎麽報復,所以便讓自己不去細想,但也不會動手阻攔一些自然而然發生的事。
他是知道太后被人下了藥的。
但是……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他或許沒直接動手,但太后某種程度上也算因他而死,這又能不能算一種報復呢?
宿懷璟不清楚,他只是許久沒說話,靠在容棠肩上,看見悠遠不息的鍾聲終於從天上拽下來一場雨。
院中芭蕉被打墜,宿懷璟望著一顆顆砸到地上的雨珠,許久沒說話。
他沒有難過,更不會後悔,沒什麽愧疚的情緒,也不至於被幼年時那點所謂溫情裹挾不前。
他只是在想,張閣老、武康伯、夏經義、容明玉……
當年隨盛緒炎一起起義謀反的那些人,一個一個全都或死或傷,成為黃土或老病歸鄉。
當日菱湖宴飲豪氣衝天,而今四散凋零各個寥落。
狡兔死走狗烹,高位之上只剩下那一人。
他報了這麽久的仇,繃了一路的神經,莫名就因為這一聲聲鍾響、一道道夏雨,疲倦了下去。
宿懷璟將自己的重量放在容棠肩頭,伸手環住他腰,眼皮自然而然地垂落,看著院中被雨點砸出的叢叢水花。
京中又要入秋了。
宿懷璟閉上眼睛,一隻手在他身後輕輕地撫,雨水聲落在耳畔,鬼使神差地,宿懷璟說了一句本該十年前就跟人說的話。
“棠棠,我疼。”
“骨頭好疼。”
-
一場暴雨過,京中氣溫迅速轉涼。
大虞最繁華的地界這些日子靜悄悄的,便是最尋常的人家也察覺到京中的不尋常。
太后殯天,舉國默哀守孝,白綾裝飾了整座虞京。
陛下本就生了病,突逢病故,在靈堂前長跪不起直至昏厥,天下皆感帝王之純孝。
太后棺槨入皇陵那天,天上陰雲遍布,黃紙灑了滿城,百姓跪立兩旁,恭送太后娘娘。
可偏偏不知怎地,開道的馬匹受驚失了方向,徑直衝向人群,抬棺的宮人被駿馬當胸一腳,重心不穩,直接倒在了地上。
棺槨落地砸出沉悶的聲響,本該釘得好好的棺材卻被撞開了蓋。
百姓驚慌失措,躲避瘋馬的同時不經意一瞥,面色駭然,整個定在了原地。
大虞朝最最尊貴的太后娘娘,屍體青黑,嘴唇烏紫,眼球外凸,直直地望著頭頂的天空。
——她連眼睛都沒閉上。
……
太后娘娘死於非命。
這條消息尚且還沒消化完,坊間又流傳出了下一條捕風捉影的傳聞。
傳言說,太后是被皇帝陛下,親自毒死的。
第161章
因為宿懷璟一句骨頭疼,容棠緊張了好多天。
他不知道大反派是不是真的疼,如果疼的話,又究竟是因為什麽。
但不論是真是假,是病理性的疼痛還是精神上的難捱,在容棠的認知裡,宿懷璟那樣一個能忍痛的人,會靠在他身上,脆弱得像是一盞隨時會被風吹破的紙糊燈籠一般,輕聲地念著自己的痛楚,那便一定是痛到極致了。
他覺得害怕,比自己身上那些時不時隱隱作痛的陳年舊疾還要讓容棠害怕。
他請來大夫,想為宿懷璟診脈,後者下值回家,瞧見堂屋裡多出來的白胡子醫者,愣了兩秒,又在容棠毫不掩飾關心緊張的眼神裡攤平了手腕。
而等反應過來這一場診治是因何而起之後,宿懷璟壓抑片刻,終究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我只是想讓你疼疼我而已。”大反派沒有一點心理負擔地如是說著,牽起容棠的手,一點點地捏:“太喜歡棠棠了,所以想跟你撒嬌罷了,不必過於緊張。”
他不打算告訴容棠自己為何會說那句骨頭疼,確實疼過,一根根掰斷自己的骨頭,清楚感知著生命力在身體裡一瞬接近枯竭,便是沙場上的戰士也會覺得害怕,遑論一個八歲的小孩。
行風也好,碧心也罷。無論誰曾親眼見過宿懷璟疼得在床上打滾卻始終一言不發的樣子,都能理解主子為何一日日冷漠冷情了下去,也能接受昔日宮中最可愛乖巧的小皇子練成地獄裡爬出來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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