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沐景序,降溫那幾日,日日縮在馬車內不出來,偶爾路過大理寺那輛簡樸的馬車,還能聽見幾道忍痛的悶哼聲。
他也不讓大夫診治,宿懷璟去探望過幾次,具體怎麽說的他們做下人的並不清楚,只知道每次郎君出來之後,柯少傅侯在車外的臉色能好上幾分。
三兩次之後,柯鴻雪直接將人綁上了自己家那輛規格跟寧宣王府不相上下的馬車,車內鋪紅羅軟榻,燃銀絲炭火,一點凜冽的北風都吹不近沐少卿的身。
車隊裡人吃飯的時候偶爾會嚼舌根,說兩邊都是滔天的富貴,只是可惜,瞧著都不太有命享的樣子。
雙福默默記下了說話的人,等到了下一個城池,立馬去鏢局換了護送的鏢師,給其一些盤纏打發了。
他聽不得人咒自家少爺一分一毫。
好在一路行進雖慢,但全都平平安安。一個很尋常的秋日午後,容棠耳邊再度響起大虞都城百姓的官話口音。
走之前有人坐在路兩邊的小馬扎上賣著茄子黃瓜,回來的時候叫賣的人還是那些面孔,只不過筐內的貨品變成了南瓜胡蘿卜。
四時菜蔬都在提醒他們時間溜走了大半年。
容棠坐在車內掀開車窗,視線落在那一隻隻並排擺放的筐子上,一時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
宿懷璟替他倒了一杯熱茶,容棠便放下簾子接了過來,捧在手心捂著。
宿懷璟問:“棠棠剛剛在想什麽?”
容棠垂下眸子,望著茶杯上飄散的霧氣:“饞了。”
宿懷璟一時微怔,清楚知道他在敷衍,卻不知道容棠到底是不想回答什麽才敷衍,他剛剛往外看了一眼,並沒有瞧見什麽值得人注意的細節。
可容棠不太想回答的樣子,半杯茶水下肚又恢復了正常,縮在車廂內小榻上,用毯子裹住全身,軟乎乎地說:“我睡一會哦,到家了跟我說。”
宿懷璟很喜歡從容棠嘴裡說出來‘家’這個字眼,他彎彎眼睛,應了下來。
入了京城就該跟柯沐二人分開,寧宣王府馬車向西轉,去永安巷,柯鴻雪往北走,回大理寺。
容棠閉上眼睛,腦海中響起一道機械的滴滴聲,系統小心翼翼地問他:【宿主,你剛剛在想什麽?】
容棠好笑道:“你怎麽跟宿懷璟一樣了?”
系統有些不服氣,但它沒在這個時間跟容棠頂嘴,自己默默消化了一會,試探著問:【你是不是不想死了?】
“……”
容棠長久不應,封閉視覺之後,聽力便格外清晰。
虞京城裡熙攘的人群,車輪滾滾向前,宿懷璟安安靜靜坐在他身側,翻著一本江南淘回來的古書。
那一年元宵,他拖著病軀從寧宣王府到了皇宮,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書中人物有了生命力,不再是簡短的三兩個字符;
而今從虞京去江南,再從江南回到皇都,半年的時間,重新踏上這座繁華熱鬧的城池,瞧見攤販筐中換了品類的果蔬,容棠才想起一個事實:
他好像連三年都沒有了。
慶正九年,大戲開始編排;慶正十年,朝堂后宮風雲變化;慶正十一年,盛承厲站上奪嫡舞台,宿懷璟踏入大虞朝堂;慶正十二年,宿懷璟‘篡位’,劇情線崩壞……
這段反覆流淌的時間線已經過去了四分之一,容棠卻突然不想死了。
他下了一趟江南,見到故友和舊交,突然就……不想死了。
他輕聲回系統:“誰想死啊。”
誰不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著,不然他在時間循環裡掙扎這麽多年是為了什麽?
【……】系統沒有吭聲,呆呆地待在那一片三維空間裡,看著馬車上將自己縮成一團的像素小人。
它也好不想讓宿主死啊……
到底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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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安巷休息了三天,容棠長途跋涉的困倦和滄桑差不多消散了,他們才終於回了寧宣王府。
半年沒回來,王府一如既往的奢華,屹立在國都最富貴的地段,門前來往俱是身穿朝服的官員,瞧見寧宣王府的馬車,一個個都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望。
容棠沒興趣跟他們寒暄,倒是宿懷璟,暗地裡記下了一圈人臉。
他們在門口下了車,王府大門為迎主子而開,門房忙不迭地往府內跑,通報世子爺回府的消息。
容棠挑了挑眉,偏過頭跟宿懷璟說:“這是我這輩子在府中第二次這麽受重視。”
宿懷璟握著他的手,冬天容棠手腳都是冷的,握起來像捏著一塊需要賞玩的美玉,一點點仔細將他捂熱。
宿懷璟問:“第一次是什麽時候?”
容棠想也沒想:“跟你結婚。”
宿懷璟微微一怔,旋即笑開,手攥得更緊了些:“棠棠應得的。”
容棠是寧宣王世子,他得到的所有重視都是應該,更何況僅僅只是一個門房的通報。
容棠心下隱隱有一股不太好的預感,他嘲弄道:“希望別是什麽鴻門宴。”
宿懷璟微怔,眉心下意識微微蹙起,倒也沒什麽別的緣由,單純因為不願意看見棠棠分明在自己家,還這般警惕的模樣。
宿懷璟又不自覺想起他跟自己說的那句從來沒傻過,究竟得是什麽樣的生存環境,才逼的一位尊貴無匹的世子爺不得不裝瘋賣傻、損壞自己的名聲,從而得以生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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