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扭頭瞥了他一眼,卻沒看見他臉上一點外露的不悅情緒。
——他一貫會隱藏。
容棠斂下眸子,壓了壓那點心疼。
過了今夜,年輪便轉到慶正十年,殿中這些享著歌舞酒宴的人,全都會迎來命運的指引。
春天,三皇子盛承星再辦折花會,五皇子盛承厲出宮立府;夏天,怡妃產子,晉為怡貴妃,過半月,四皇子不甚感染暑熱,殤;秋天,武康伯謀反,二皇子流放,張閣老乞骸骨告老還鄉,怡貴妃貶為答應,八皇子過繼到皇后膝下撫養;冬天,西南總督張保山貪汙軍餉被梟首,其嶽父兵馬大元帥夏經義痛失左膀右臂,三皇子黨受重創。
這一年之後,二皇子被貶為庶人,三皇子權勢漸失,四皇子殤沒,碩大宮廷,獨領風騷的變成了五皇子盛承厲。
而也正是這一年秋天,宿懷璟入禦史台,同年冬天,奉旨督辦張保山一案表現突出,仁壽帝青眼有加。
慶正十二年大戲落幕,十一年的鬥爭全都放在了台面上,唯有慶正十年,京城的水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暗河,稍一踏足便會卷進漩渦被吞噬骨肉。
回到席上,依舊歌舞奏樂、美酒飄香,後妃其樂融融,百官奉職循禮,柯鴻雪不卑不亢地回復仁壽帝的話:“謝陛下隆恩——”
仁壽帝打斷他:“別急著謝恩,我聽老二說,這次江南水災,你出力良多?”
此言一出,殿內杯盞交錯的聲音都降了些許,容棠抬頭,遙遙望了盛承鳴一眼。
七月蘇州府內一別,他們半年沒相見,這位魯莽皇子在朝中歷練許久,臉上已經隱去了一開始的天真莽撞,添了幾分沉穩厚重。
可他與容棠一對視,先是愣了一瞬,緊接著便主動向他點了下頭問好。
容棠回點,正要移開視線,恰好撞進一道幽深的眼眸。
他皺了下眉,正要望過去,宿懷璟在他耳邊低聲喚了句:“棠棠。”
於是容棠立馬便將目光收了回來。
他是要跟男主見一面,但如今的情況是盛承厲試探良多,容棠分毫未曾暴露,大可不必上趕著去探他究竟是什麽情況,總有人自己憋不住。
宿懷璟捏了下他手,語調清淺又疏松平常地說了一句:“別看他,我會吃醋。”
“……”
容棠真的快無語死,他就不該提起那個該死的夢!
他怎麽知道大反派真能把一個夢當真啊!
容棠心裡憋屈,盯著碗裡一隻手指長的海參,不想搭理宿懷璟,也不想給他玩自己的手。
柯鴻雪卻從容地將話題引到了他們身上:“微臣只是恰好途徑江南,偶遇災情。家父曾說,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微臣家業能在大虞有一襲立腳之地,全憑陛下寬厚恩惠,理當事事以為陛下分憂為先。微臣身為臣子,若僅僅是散些家財,為陛下盡心盡力,就能當得上陛下一句出力良多,實在問心有愧。比起微臣,還是沐少卿與寧宣王世子殿下更加操勞。”
容明玉原端坐前桌,聞言身形僵了一僵,跟著眾人的目光回望,審視自己這位一直沒放在心上的嫡長子。
容棠心裡有些發蒙,覺得這壓根就是柯鴻雪給自己下的一個套,面上卻不顯,安安靜靜地坐在原處,氣色虛浮,當他的病秧子。
仁壽帝沉默了一瞬,問:“景序勞心朕倒是清楚,只是這棠兒,又在水災中做了何事,讓你這般讚揚?”
柯鴻雪佯裝驚訝,望了盛承鳴一眼,一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漏了嘴的樣子:“殿下竟沒稟告陛下嗎?”
盛承鳴起身,向仁壽帝告罪:“父皇恕罪,表兄心地善良,身子卻弱,經不起過多顛簸和操勞,他不願領這功勞,兒臣才一直瞞了下來。”
歌舞已休,韶華殿格外寂靜,他倆這一唱一和,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柯少傅明褒暗貶,實則是要參容棠一本。
仁壽帝面色沉了下來,低聲道:“究竟何事?”
柯鴻雪趕忙上前一步,跪下回稟:“原也不是什麽大事,陛下切莫動怒。只是江南水災從六月中旬便開始,微臣是到七月上旬才到的蘇州府;朝廷賑災銀子雖一路快馬加鞭護送,但京中離江南畢竟路途遙遠,直到七月半之後才下發到各州府。因此——”
他頓了頓,確保自己說的話能傳遍大殿每個角落:“因此實則從暴雨伊始,到七月上旬,大半個月內蘇州府乃至鄰近州縣的災民賑濟,其實大半銀米都是寧宣王世子自己捐出來的!”
容棠:“……”
他側過頭,看向宿懷璟,捕捉到他眼睛裡一閃而逝的詫異,心下稍稍平衡了一點。
該說不說,柯鴻雪如果不當官,絕對是個奸商。
什麽事都能被他利用呢,過去了半年,還能利用呢!
容棠當了兩輩子幕僚,甚少有這樣直接被推到眾人面前的情況,他在心裡默默數了三個數,便聽到仁壽帝沉聲喚:“容棠。”
容棠心下歎了口氣,還是走了出去,正要下跪,仁壽帝像是剛想起什麽一樣,道:“你身體不好,地上涼,不用跪了。”
王皇后面露驚訝,眼帶一抹動容。
仁壽帝問他:“可有此事?”
帝王探子遍布大虞國境,容棠絲毫不懷疑仁壽帝其實知道盛承鳴他們南下住的就是自己院子。但關於賑災糧跟所花銀錢一事,可能是探子覺得不值上報,也可能是天子本就不在乎,所以半年過去,竟沒一個人疑惑六月下旬到七月上旬,那十多天裡,江南房屋衝垮,百姓流離失所,究竟吃什麽住哪裡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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