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長官仿佛已變成一座雕塑,靜靜地凝固在十字架上。
他走到十字架近前,仰望那座雕像。
也許那並不能算一座雕像,質感與真人無異,只是那仿佛已在時間中凝固的感覺會讓人錯以為是雕像。
當他仰起頭,雕像的目光也仿佛偏轉了角度,靜靜地落入他的眼中。
“長官。”
穿越這條溝壑讓他的嗓子更加沙啞,已經徹底聽不出來原本的聲音了。
安隅清了清嗓子,挨著十字架在地上坐下,仰頭虔誠地看著高處垂眸凝視自己的雕像。
“典說,混沌體已近完整,我們四個已經可以融匯。之前我說不願意,但現在有點想改變主意,因為照然告訴我,如果您被混亂捕獲,會變得很醜,醜得亂七八糟,我和您語言不通,拉著您說愛,可您卻張嘴噴了我一身黏糊糊的東西。我仔細想了想,那實在太恐怖了,凌秋以前說,人類總是高估自己對愛人的忠誠,醜陋、衰老、貧窮和病痛都會消磨愛意,我……我很愛您,愛上您是一份特別又珍貴的體驗,我不想承擔失去它的風險。”
“而且,這個世界因為祂的分裂誕生了太多醜東西和壞東西,看得人煩。我可以接受獨活,畢竟我現在有很多麵包和存款,但如果要獨活在這種世界上,那好像也沒什麽意思。”
“所以……我想,您說的對,到了該結束的時刻。”
安隅和雕像對視,輕輕眨了眨眼。
那雙金眸空靈澄澈,還和當初雪原初見時一樣。
只是不再那樣脆弱。
卻似乎比瀕死時更加悲傷。
“典說,融匯後,您極大概率會死掉,所以這也許算我們的道別。”
安隅又努力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清晰一些,“但或許還有一絲微茫的、不知何處尋覓的生機,我想要賭一賭,雖然贏面很小,但——”
他語氣停頓,專注地凝視著雕像的眼睛,許久,終於還是低下頭去。
這座高大的十字架顯得他格外渺小。
沉默讓周遭的一切都灰暗下去,萬籟俱寂。
只有安隅頭頂那道來自雕像的注視,卻在沉默中變得有些溫柔。
安隅沒有抬頭,但他感覺雕像似乎向他傾了傾,像從前那樣想要按一按他的頭。
“其實我很抗拒鋌而走險,長官。”他的聲音忽然垮了下去,輕聲道:“我一點信心也沒有,我一路上都試圖在回憶裡尋找蛛絲馬跡來說服自己勇敢一些,可我什麽也想不到,最終也隻想起凌秋曾經告訴我的——”
他手撐在地上,跪坐在十字架前,眼中蓄起淚。
“賭上最後一線生機的人不會輸。”
“在53區時,我用這句話逼迫自己賭命,只有這句話,只有反覆默念這句話,我才終於一步一步來到了這裡。現在,或許我也要靠著這句話,咬牙邁出最後一步。”
頭頂的光線忽然發生變化,安隅抬起頭時,雕像已經從高處俯身下來,單膝半跪在他面前。
緩慢地抬起一隻手,撫上他的耳朵,冰冷的指尖輕觸耳後的舊疤。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他腦海中響起。
【別怕,也別後悔。順應你自己的思想往前走,不要回頭。】
安隅愣怔間,那個聲音輕輕歎了口氣。
雕像就在他眼前,不再動彈,可安隅卻分明感知到了被親吻。
小心翼翼的,像親吻珍寶那樣。
【從前我寄希望於你成為人間最後一隅,但或許你只能成為我的最後一隅。】
“什麽?”
【答應我,讓人類看到秩序的回歸。】
“那您呢?”
【我也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那個吻仿佛順著他的嘴唇向耳後去了,秦知律一貫喜歡這樣吻他。
親吻落在舊疤上前,安隅甚至感受到了長官唇角那枚相似的疤痕逐漸靠近。
【我的請求是,無論我消亡與否,在你的心裡為我留一個小小的角落。】
【即使最終要變回一隻孤僻的小麵包,也要記得,你曾被我擁有過。】
兩枚舊疤觸碰的刹那,安隅全部的意識和靈魂都在震撼,時空的存在感刹那間侵佔了全部知覺,他聽到無盡的時間在循環往複地流淌,一層又一層空間在眼前堆疊又散去,那些死去的,扭曲的,錯亂的時空,化作一粒粒白茫的微末,在宇宙中順應他的思緒震蕩。
他仿佛掌控著宇宙,卻又被宇宙擁抱,在這無限龐大的虛空之中,只有他和秦知律分享孤寂,永恆相依。
意識刹那間遠去,他再一次看見了清白刑架。
但這一次,他也看見了刑架前跪在地上仰頭膜拜的自己。
秦知律的雕像從高處俯身下來,雙膝跪地,上半身懸於空中。十字刑架如同神明張開的雙翼,那個人被籠罩在神聖中,托捧著他的臉頰親吻他的淚水。
安隅慌了一瞬,下意識想要呼喚典,但卻沒有收到意識深處的回應。
但在他動念的瞬間,他想要的答案卻自然地鑽入了意識。
他已經開始接受融匯,因此與那個時空短暫分離。
虛空中仿佛傳來遙遠的一瞥,直到這一刻,安隅才終於意識到祂的高高在上——掌控著時間與空間,全能全知的存在。
意識深處劇烈地震蕩,安隅猛地一墜,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站在了一條走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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