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體檢倉外,小阿月蹲在房簷下看著線狀的雨簾,每隔一會兒就要往門裡張望一眼。
今天是他從D區轉入B區的第二天,協管的李音老師拜托他主動和一個叫見星的男孩多說說話,老師說他總是睡不著,也沒有朋友,很可憐。
剛好今天是身體檢查的日子,阿月遠遠地看到了見星——身材小小的,排在隊伍裡。前後左右的人刻意地和他隔開了距離,但他好似已經習慣了。他安靜地通過一道道程序,被勒令脫衣服時,神色絲毫不變,溫順地把自己脫得赤裸。
那布滿瘢痕的身體把阿月嚇呆了。
一個小孩在阿月耳邊道:“離他遠點,他是個高風險。看到那些傷了嗎,整整半年的風險基因測試呢。”
見星剛好回過頭,相隔甚遠,阿月與他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那個被其他孩子描述為活鬼一樣空洞的眼神,卻讓阿月覺得心臟針扎似的疼了半天。
阿月做完檢查後,按照流程排在他前面的見星卻還沒做完。
他打聽了一圈,才知道見星雖然不用再接受風險基因測試了,但他的身體檢查比其他孩子更嚴苛,涉及到多項腔內探查,那些冰冷的鉗子管子會伸入他的身體,每次都要比別人多花上兩個小時。
阿月隻好蹲在房簷下等,等到天快黑了,他小跑去食堂領了餅乾,又小跑回來繼續等。
直到那個虛弱的腳步聲終於從身後響起,他精神一振,跳起來回頭看去,“見星!”
不遠處,那雙金眸被他嚇得一哆嗦。
“嗨!”阿月立即掏出口袋裡的餅乾,“那個,我叫阿月,是D區來的。我在這邊還沒有認識的朋友,剛看你好像性格很好,認識一下?”
見星愣了好半天,才遲疑著伸手接過那塊餅乾。
“給我的?”他眼中寫滿了茫然。
“嗯!”
“你在這裡……是等我?”
“嗯嗯。”阿月猛點頭,“食堂關門了,我陪你回活動室吧。”
他以為見星會很難接近,會想一萬個理由拒絕他,但見星幾乎沒等他說完就用力點了點頭。
他們淋著雨從食堂走到活動室,路上見星把壓縮餅乾掰成兩半,一人一半就著雨水啃,到活動室門口剛好啃完。
很久之後的某天夜裡,見星又從夢魘中醒來,阿月習慣地翻個身摟住他,在他耳邊哄著他繼續睡。
見星卻忽然道:“謝謝。”
他從來沒說過這兩個字。
原本困得迷迷糊糊的阿月打了個激靈,徹底醒了過來。
月光透過窗子打在見星的臉上,那雙金眸中逐漸蓄起淚意。
“你不是常問我,接受風險基因測試是什麽感覺嗎。”
“嗯。”
“其實次數多了,就不那麽疼了。但做得越多,每次從體檢倉裡出來,就越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關系。很想要……殺死自己。”
“我一直都希望,從體檢倉出來時,能有人在外面等我。”見星低頭輕輕地撥著指甲,“接我回去,無論去哪。”
那是阿月記憶中,見星出事前的最後一次夢魘。
那晚他忍不住吻了見星的淚,又吻了他的唇,然後擁抱著睡去。
臨睡前,見星近乎虔誠地跪坐在他身邊,輕輕哀求道:“阿月,永遠別離開我。”
記憶紛飛,場景迅速切換,活動室外寧靜柔和的月光消失,被漆黑的夜取代。
外面到處都是畸種們驚恐瘋狂的嘶叫。
那是2138年12月25日。
阿月瘋跑過狹長的走廊,終於一把推開活動室的門。
李音躺在血泊裡,一把尖刀插在胸口,人早已斷氣。
牆角亮著詭異的慘白燈光,見星抱膝坐在那光暈裡,整個人都在發抖。
“對、對不起……對不起……”他拚命地在地上蹭著閃躲,想要躲開那道光,仿佛沒有意識到光源就是他自己。
“我,我剛才好像失去意識了一會兒,我……”
阿月立即上前,蹲下死死地抱住了他。
在他抱住他的那一刹那,見星終於爆發出歇斯底裡的尖叫。
那聲尖叫讓阿月聾了幾天,等他終於恢復聽力時,精神力已經恢復穩定的見星卻對他說道:“離我遠點。”
安隅正想繼續看下去,但突然而起的琴聲卻讓他的意識浮沉了一下。
他一直在順著阿月最初的記憶往後看,在這條時間線上,李音應該已經死了,琴聲哪來的?
錯愕間,他終於意識到是哪裡不對。
這個聲音與那無數個記憶碎片裡李音的吹奏都不同,這是……
思緒一沉,他猛地從阿月的記憶中掙脫而出。
阿月還在對著鏡子發呆,不遠處的畸潮已經被消滅得差不多了,頻道裡是大家錯落的氣喘聲。
天色更加昏黑,一道慘白的光從身後的窗子裡投射出來,光源是見星。
琴聲也是從那道窗子裡傳來。
木吉他的音色樸素而柔和,那些弦很舊了,被撥響時有些鈍鈍的雜音。
但卻錯覺般地溫柔,讓人心沉。
安隅在從前的人生裡幾乎沒有聽過音樂,進入主城後,也不能理解守序者們戴著耳機沉浸於電子搖滾的愛好。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真實的世界裡,認真傾聽一首用樂器演奏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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