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說笑,小生本本分分,沒有那些齷齪心思。”
沈濁有氣無力的,啞著嗓子又說了句,“行軍在即,將軍應當挺忙的吧,小生閑人一個,不敢耽誤將軍時間。”
被下了逐客令的趙青既不惱,也沒離開的意思,他站在桌前,靜靜打量了沈濁許久。
他起初只知道顧老將軍對這人不滿,直到昨兒收到來信他才明白,顧老將軍對這人豈止是不滿,簡直是已經起殺心了。
可惜選了個不靠譜的,沒殺成。
他原先還覺得顧老將軍怕人是奸細,今兒聽了流言才勉強弄懂,懷疑身份是一方面,更多的,應該還是怕這人會勾引自己唯一的兒子吧。
面前的人可能是體力不濟,微微垂著頭,發絲柔軟,披散在頸後,隨風而動。
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對比自己扎手的頭髮,這人的發絲軟得有點過分了。
趙青撇了把嘴,他的確非常樂意看顧清被他爹揍得滿營跑的樣子,但戰事面前,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管如何,還是勸你老實點兒,不該有的心思不要有。”
趙青的確很忙,說完也不再停留,轉身離開。
沈濁依舊垂著頭,思維少有的遲鈍,反應半天,才明白趙青是勸他不要在顧清身上起心思。
他怎麽能不把主意打在顧清身上呢?
沈濁苦笑,畢竟他還要靠著顧清北上呢。
可是……
若顧清真是因為流言生氣了,選擇不理他了怎麽辦?
難道他真要老實離開嗎?
不可能。
總會有辦法的,無論如何,得想辦法先見顧清一面。
沈濁計劃著,撐起力氣叫住經過的士兵,“麻煩你……能不能幫我去叫一下二楞。”
士兵點頭離開,於此同時,松了口氣的沈濁再強撐不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
身體像是被拉進了兩重天,胸前是灼人的熱焰,身後是冷意往骨髓裡滲的寒冰。
沈濁還記得軍隊馬上就要啟程北上,知道自己一定要快點清醒,去找顧清好好談談,他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可是不知怎的,意識昏昏沉沉的,眼皮像是墜上了巨石,無論怎麽努力,就是掀不開。
掙扎、無助,最後還是無能為力。
沈濁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纏了線的木偶,連思想都任人擺弄,抗拒不得,直直被拉進無盡的深淵裡。
沈濁又夢見了前世……
隨著夢境的浮現,他才模糊想起,剛開始時,他也是快被流言逼死的那一個。
那是他斷腿後的第六年,也是在家破人亡後,第一次以沈濁的身份面對世人。
金鑾殿站滿了朝臣,繁複朝服上繡著張牙舞爪的鳥獸,在珠光寶玉的映照下越發瘮人。
滿朝文武靜立兩側,打量的目光不加掩飾,直直落在他身上。
沈濁毫不在意,他是個讀書人,畢生之願就是穿上官服,站進金鑾殿,同各方英才一起,共論天下事。
如今,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即使違背本心當了整整六年的棋子,即使不能頂天立地的站著,他還是迎來了這一刻。
他當時可謂是單純至極,隻覺得朝臣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只是審視。
可直到他拖著輪椅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在人群中聽見他們不加掩飾的竊竊私語時,才知道,原來剛剛的目光裡,除了審視,更多的是鄙夷。
“罪臣之子,也配同我等共論民生!”
“何止是罪臣之子,他本事可大著呢,不然怎麽能把上面那位迷得神魂顛倒。”
“原來如此,我說皇上怎麽突然讓這人上朝,原來是被吹了枕邊風啊。”
……
他們聲音不小,恰恰好讓他聽見,又恰恰好讓皇位上的帝王聽不見。
就在那時,沈濁第一次知道,原來讀書人罵出的話,比目不識丁的莽夫嘴裡的還要髒。
更甚者,他們可以在談笑風聲間,一個髒字都沒有的,將一個人從裡到外內涵一遍。
明明都是假的,明明自己什麽都沒做,可在他們嘴裡 ,就像是親眼見過一般。
沈濁想爭辯,可雙唇難敵悠悠眾口,越描越黑的事,沒必要做無謂的掙扎。
於是,明明是他做夢都想要站上的金鑾殿,明明是他幻想了無數次的結果,此時此刻,卻成了比扔在滾燙油鍋裡還難熬的懲罰。
身上深藍的官袍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無數念想崩塌在流言紛飛的一瞬間。
他花費了平生最大的力氣,才強撐著沒讓自己的脊背彎下去,才不至於蜷縮起來,成為過街的老鼠。
終於硬撐到下朝,他想趕快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可身下的輪椅偏偏不聽話,輪子卡在了石縫裡,無論怎麽他努力,都弄不出來。
青天白日,烈日灼灼,他卻流了一身的冷汗。
流言蜚語像是無孔不入的細刃,見縫插針往他身上刺,一下又一下。
直至將他刺得鮮血淋漓,將他年少以來的驕傲和尊嚴砸到地上,張狂又鄙夷地將他們踩得四分五裂,直至再拚湊不回原本的模樣……
……
沈濁是被突然出現在腦門上的冰涼激醒的,模模糊糊睜開眼,刺目的陽光就闖進瞳孔。
這是……已經到第二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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