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說,道人蠻橫自負,一旦算出孩童惡鬼命即刻誅殺。明明只要好好栽培養育,就能在其死後化為善神庇佑一方。
但從未有人知道,這種命格的人,天生就能和滯留人世間的惡鬼共情。因而幾乎不可能在善意中壽終正寢。
那些飽含惡意的、怪異的記憶,飽含恐懼怨毒的聲音,從很早開始就進入了謝司珩的意識。
彼時他還在異國求學,白日陽光燦爛,身邊收留他的一家子華人熱情勤勞。理智上,謝司珩知道自己應該像這家的同齡人一樣,溫和陽光,對身邊的每一個人抱有善意。但心底裡,那些濃稠冰冷的惡意像是無數隻帶著屍斑的手,抓著他一點一點墜向另一個極端。
謝夫人走投無路下的咒就像是線一樣,將他與十多年前發生在遙遠故土上的一切聯系了起來。
謝司珩因此從狐鬼那裡得知了一切。
他當時是怎麽想的……
算了,不重要了,反正都是些不太好的想法。
那個時候,他表面上看著正常,實際上離變成瘋子只差一步。真心為他好的親人已經埋入黃土,身邊的朋友各自有家庭有未來,而他受了咒,活不了多久,死後還要變成惡鬼。
或許謝夫人給他下的咒是有法子解開的,但他在世上無依無掛,活著也不過是等著瘋而已。
謝司珩抱著宋時清輕輕蹭了蹭。
要是當時他就有時清這樣一個弟弟……算了,誰知道他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時清跟他在一起也沒什麽好日子過。
還是像之前計劃的那樣,把他送出國好了。他在美國的帳戶裡還有存款,付家人不會貪那一筆的,那些錢足夠時清十幾年的花銷,足夠他學習找工作……
連謝司珩自己都沒想到,在作為一個活人最後的時間裡,他下意識想的是宋時清的未來。
宋時清是因為他才被謝家收養受難的,但也是因為他,宋時清才得以在饑荒中活下來。
兩份算不清的因果加上八字太輕,宋時清得以看見他。
太巧了,怎麽會這麽巧呢?偏差一點點這孩子都走不到那間院子裡。
他還會叫自己哥哥,會帶吃食衣物過來。又認親又上供,還向他討學,越纏越緊。
謝司珩從未感覺過這種柔軟的聯系感,越相處就越舍不得,越舍不得就越貪戀人世間。
在此之前,他只是冷冰冰地等著,等著謝家沒法再維持他軀體的生命,自食惡果。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只知道自己最終會和那些夜裡嚎哭詛咒的聲音一樣,變成一隻惡鬼。
謝司珩長長地歎了口氣,舌根有些泛苦。
他在等宋時清拆開這口紙棺材,徹底殺死自己。
宋時清將歪斜的棺材板重新蓋了上去。
謝司珩沒想到他會這麽做,一時有些茫然。
宋時清站起身,扶著桌案邊緣頓了會,把銅錢紋的深色綢緞重新放下去,遮擋住棺材。
他的眼睫還是濕的,余紅未消,宋時清無聲地擦乾淨了臉上的痕跡,端起桌上已經涼透了的茶喝了下去。
而後,他打開門走出了偏廳。
端著兩盤煎面的李虎見到他出來先是一愣,隨即有點心虛地撓頭:“二少爺,吃飯了。”
宋時清本能瑟縮了一下,而後立刻克制住自己的反應。
他質問李虎,“在祠堂裡吃?”
才哭過,宋時清的聲音微微發啞,但李虎沒發現,他只是覺得今天的宋時清有點莫名尖銳。
“徐爺說,您要是不想去正廳那……”
宋時清:“祖宗牌位都在這裡,我怎麽吃飯?”
李虎呆愣,不知道他哪來的火氣。
宋時清沒給他詢問的機會,徑直推開他,朝外走去。他越走越快,簡直就像是要去找誰算帳一樣,直到走出祠堂繞到側面,宋時清才停住,緊繃地朝後看了一眼。
謝家的人都去吃飯了,此時沒有其他人,宋時清一刻不敢停,一口氣跑到了自己的院子裡。
他推開門跑到裡屋窗前,掰開床側不顯眼的隔層,點都沒點,將裡面所有的碎銀子和銀票都拿了出來。
【小傻子。】
謝司珩又是酸澀又是心疼,他知道宋時清想幹什麽了,他想去給他找大夫。
還挺聰明的,知道傷得那樣重的人不能隨意搬動。但沒有用啊,能用的手段謝家人早就用上了,哪還等得到他。
他覆上宋時清的眼睛,絲絲縷縷的鬼氣就這樣融進了宋時清的皮膚裡。
【乖時清,睡一覺。】
等睡醒起來以後,他就會忘了在祠堂看見的那口紙棺材。他會在中元祭祖以後去東南邊的小院,和裡面坐著輪椅的謝司珩說這兩天的見聞。
一切都會像之前那樣,平常地發展下去。
他終究是心軟了。
兩條影子重疊映在地上,交頸的鳥兒一般,親昵溫馨。
——一切本該這樣如常地發展下去。
謝崇明一瘸一拐地朝祠堂走,手上提著什麽東西。天色暗,看不太清。
“大老爺家瘸腿子?”一個看見他的人問道。
“就是他,不僅腿瘸,還納了個傻子哈哈哈哈哈哈。”
謝崇明偏頭盯住他們,陰沉的眼神看得兩人一愣。但謝崇明什麽都沒說,只是在看清兩人的臉以後收回目光,繼續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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