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俯身撐在馬鞍上,用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話問他們:“你們是什麽人?”
“中原人。”阮少遊灑脫一笑。
“你們故意揚起火把,引我們注意,好掩護另一支軍隊逃走?”混夷將軍坐在馬上看著他們,好整以暇,“你們不是兵。”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輩習武多年,全為今朝!”
“我等是大武的俠者,護的是我大武百姓,絕不遭你這等敵寇屠戮!”
混夷人騷動起來。
盡管大多混夷騎兵聽不出他們話中的意思,但也知道這群人慷慨激昂,絕不肯投降做俘虜,其中有做副將的將目光一掃,騎馬到了那將軍身邊。
“有志氣,功夫也好,”副將輕輕對那將軍說道,“這等人忠心家國,最難降伏,唯有殺之以儆效尤。”
將軍微微頷首,睥睨著看向他們。
眾人緩緩後退,直至圍成一個圈,彼此交付後背,凝視著虎視眈眈的混夷騎兵。嵇宜安知道恐怕如今再無退路,也握緊了劍柄。
“殺。”
一字令下,早已等候許久的混夷人都興奮起來。
他們騎馬衝了上來,嵇宜安等人提劍也衝了上去,刹那金戈鐵馬聲過,火把熊熊燃燒,刀劍割過盔甲,鮮血飛濺著噴濺而出,連著頭盔包裹著人頭滾落在地,滴溜溜地轉了幾圈,被馬蹄重重踏上。
“殺一人不賠,多殺多賺!”眾人喊著,皆都紅了眼睛。
他們都是一群“烏合之眾”,雖然有一身武力,但從未上過戰場,有報效家國之志,但從來做過最多的也就是劫富濟貧的小事。
為家國,如今就是身死,也是值得了!
“殺啊——”
長刀從嵇宜安胸膛刺穿,血不斷地往外噴湧。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那混夷將軍抬起頭來看天,約莫是過了子夜,他沉沉呼出一口氣。不過區區一百余人,竟讓騎兵們殺上了半個時辰的時間,直至直接沉寂下來,草原上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混夷人罵罵咧咧,沒料到會因此折損了不少人進去。
草原上風過淒淒的,有長鷹飛過。
嵇宜安倒在地上,嘴裡也是濃重的鐵鏽味道,眼也好像被血糊了,沉重地睜不開眼,他能聽見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是阮少遊趴在他的旁邊,受了很多傷,流了很多血。暗夜裡什麽也看不清,只能看見阮少遊因為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
或許是快死了,只剩下垂死時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弱。
他想動一動指頭,卻使不上力氣。
周圍一切都安靜下來,有混夷語嘟嘟囔囔地響起,他們在清點人數,收繳戰利品,按照混夷的慣例,人頭上的耳朵都要被割下來以記軍功,如果在打掃戰場時發現有人還沒死透,就會補上一刀。
嵇宜安用盡最大的力氣,緩緩挪動自己的身子,直至把阮少遊藏在自己身下,他用軀體擋住阮少遊的身子,只是做這一點就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就算是死,也得他先死。
他吐出氣來,手指在痙攣。
過了會兒,嵇宜安感覺旁邊像是有動靜,一點點在荒蕪的草地上挪動著,他們借著夜色掩蓋掉這一點異動,隨即是有人沉沉壓上了他。
“別……動。”
王全得的嗓音嘶啞地在他耳邊響起,“不要動……”
熱氣貼著他的耳朵,壓著他的那人,左邊的袖子是空空蕩蕩,嵇宜安一愣,久久沒有回神來。
王全得又艱難地扯過一具屍體,將他和阮少遊的下半身也壓上,像是想要護住他們,盡管他們遲早都會被發現,無可避免。
做完這一切之後,王全得抬起右手來,輕輕拍了拍他頭,沒有再說什麽。嵇宜安只能感覺到那隻手的溫度再漸漸冷下去,直至最後,完全冷透。
他想張口說話,卻沒有說話的力氣,眼睛像是重重酸澀著,針扎似的疼。
許久後。
風過淒淒,嵇宜安隻感覺身子越來越冷。
打掃戰場的混夷騎兵終於走到他這裡,翻過他身來探他的脈,發現他還活著,於是舉起了手中的彎刀。
彎刀被高高舉起,折射出的冷光照過嵇宜安的眼,晃得眼微亮。
就要死了。
他能聽見自己心臟在遲彌地跳動,也能聽見他身下阮少遊虛弱的心臟跳動聲,那也可能是他的錯覺。他本來是不信神佛的,可是就在這一刹那,嵇宜安忽然想到說,如果這世上真有神佛的話……
這刀子盡管落在他的身上,捅得他千瘡百孔也罷,但他身下的人,這個戰場上還存活著的俠者們,請仙人護住吧。
嵇宜安虛弱地閉上眼,好像聽見遠處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好像黑壓壓的,越來越臨近。他像是感覺地面在震動著,但那大概是他一點虛空的企盼,一點鏡花水月的迷夢。
身上的彎刀遲遲沒有落下。
“宋來了!”有混夷人高聲大呼,“宋來了!”
嵇宜安緩緩睜開眼。
那支消失在塞外許久的朝廷大軍,在這一刻回來了。
彎刀倉皇收起,馬蹄接連震動著地面,混夷人準備迎接新一輪征戰,嵇宜安仍舊躺在地上,躺在阮少遊的身上,能看見草原大漠遼闊的星河,迢迢貫穿半邊天,是那樣的浩瀚,那樣的無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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