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外子商量了,洋人和日本人狼子野心,哪裡有滿足的一天?今天割地賠款,明天干涉內政,建立租界,後天恐怕就要我們中國人都淪為亡國奴了。倘若有一天,這仗徹底打起來,沿海失守,我們又何去何從?”
哀鴻怨地草木孤,幾家乾戈幾家和。
宋慈憂心忡忡:“裴夫人和沈先生有什麽打算?”
沈裴秀插不上話,心中隱約不適。
“我們決定舉家搬遷,可惜茲事體大,外子一時不能抽身。我們希望你帶秀秀先行離開,去一個安全點的地方生活。”
“娘,你們不和我們走嗎?”沈裴秀紅了眼睛。
裴雲織搖頭,牽住她的手:“我和你爹要把這邊安排妥當了再走。”
她支吾其詞:“秀秀,還記得你大哥二姐回來那晚見過的那名同志嗎?他們的組織可以派人沿途護送你們。”
這份特殊的照顧,是組織對犧牲烈士的家屬進行的補償,是她的好女兒沈靜秀拿命換回來的。
“等春天過了,你們就動身。”
最忌憚是人心。
第19章 終·春日薄
南方多雨,春始生,又有倒春寒。
長廊回回折折,淌水的油紙傘一溜兒擱著。桐油均勻塗抹傘面,桃花色、天青色、月白色……或繪飛禽走獸,或畫花草。
江南養的傘多精巧文秀,入了春夏時節,街巷、橋頭與廊下,堪稱水墨一景。
沈裴秀找了個空位放傘,走入課室。
好多同學手卷一捧書,站著背誦英語課文,各人口音不一。
規模大點的正規中學已經有條件開設法語、德語等外語課,鏡明學堂也算十裡八鄉知名的學校,這方面師資卻始終薄弱。
教育部沒有統一的英文教材,譚琮明四處托關系收集其他學校的授課資料,請人重新編纂了一套英文課本。
去年聘請宋慈不久,他就委托宋慈主持,幾位外文老師協助,對這套課本加以改良。課余時間,宋慈一心撲在這件事上,沈裴秀他們就是第一批試用新教材的學生。
宋慈教學嚴謹,每周布置了背誦和閱讀任務。今天又到了檢查的日子,所有人如臨大敵,希望趕在她進來之前多記幾句。
沈裴秀天生是學習的料,兼有宋慈耳提面命,這點課文不在話下。她坐下來,沒有看書,伸長脖子往窗外望。
春絲織成煙,宋慈穿過柳綠花紅,走入連廊,手腕上下抖動,將半濕不乾的傘靠到牆角。
她進門第一件事,先往沈裴秀身上含蓄地瞥一眼,仿佛落下一個不為人知的吻。
沈裴秀抿唇偷笑。
簾外雨水淅瀝,宋慈授課的嗓音浸了冷意。然而不久,她的課堂被一行不速之客打斷。
軍靴踢踏長廊,留下一連串潮濕的濕痕,每間課室外守著一個身穿軍裝,背挎長槍的青年士兵。
學生們發出倉皇不安的喊聲,宋慈渾身膽寒,怔怔不語。
“宋先生。”有人擔心地喊她。
她撞入一雙雙茫然無措的眼,眉目籠上死灰似的鬱色。
轟隆,窗外春雷驚蟄。
聽說鎮外駐扎了一個營的國軍,奉國民政府的令前來抓某黨分子。如果有人瞞報不舉,抓到一個,槍斃全家。
傳聞不脛而走,惹得人心惶惶。
最先被抓走的人是鏡明學堂的校長譚琮明,罪名是“通匪”,士兵從他的住所裡搜查出不少“反動派”發行的報刊。
鏡明學堂全面停課,任教先生被逐一帶走盤查,宋慈赫然在列。
月亮像浮在薄荷酒中的冰塊,融化清涼月光,兩道身影先後走出戒備森嚴的辦事處大門。
“李少校,就送到這吧。”
宋慈面前站著一位青年軍官,肩章軍銜是少校,此人正是本次抓捕行動的負責人。
李印清了清嗓子,目光中流露出男人對女人的不舍:“你不用和我這麽生分,我再送送你。”
宋慈搖頭,退後幾步,聲音客氣而疏遠:“還請您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國家教育不能中斷。”
她請求的是複課一事,李印面有難色:“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決定的,還要和長官打報告。”
宋慈還要問:“譚校長……”
李印抬手阻止她,嚴肅地搖了搖頭:“宋慈,我是為你好,這件事不聽不問,也不要管。”
宋慈臉色唰地變白,她苦笑,不顧李印難看的臉色,轉身就走。
走了一小會兒,宋慈在拐角處遇見等了她一天的人。
沈裴秀眼圈紅紅的,扯著她的袖子來回看一遍:“那些人為難你了嗎?”
宋慈神色疲憊又溫柔,拿出手帕擦她的眼淚:“沒有,只是問了我一些事。”
她拉起沈裴秀,慢慢地走。
“負責審訊的軍官是我同窗好友的大哥,以前我去同學家學習時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他認出我了,看在妹妹的份上沒有太刁難我。”
宋慈沒有說,李印委托長輩向宋家提親,當時崇尚自由婚戀的新思潮,她對李印也無半點私情,乾脆地回絕了。
幸好有這層關系,沈裴秀驀然想到什麽,心裡沉甸甸的:“他們這幾天抓了好多人。”
國軍入駐長寧之後,鎮子的人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
幾家大族要勻屋子供他們居住,捐贈一筆不菲的“愛國費”。持槍士兵整天上街巡查,對知識分子打,對鄉紳商戶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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