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水歎了一口氣,裝好手機,低下頭,將凍得紅通通的手指攏在嘴邊哈氣。
夜空黑漆漆的。
李潤月想搭大巴車回梅市,她尊重她的意願,並沒有說類似我給你買高鐵票的話,只是安靜地一路送她到市區外面去乘車。
不知道她現在走到哪裡了。
她們今晚都很有默契地沒有太多談及趙之華,更多聊了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瑣碎小事,發現居然相談甚歡,很能聊得來。趙光水喜歡這樣真誠而又自尊的女孩。
她不得不承認,媽媽的眼光還是很好的。李潤月是個很好的人。
正在胡思亂想,馬路上就輕輕地響了兩聲喇叭,女人自降下的車窗上露出面容,朝她微微笑:“小水,這邊。”
還閃了閃車燈。
趙光水的心也隨著這車燈跳了跳,她按捺下一見到梨姐姐就本能泛起的喜悅和甜蜜,朝那邊奔過去,坐上車,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忍不住悄悄地看身旁美麗的女人:“謝謝姐姐這麽晚還來接我。”
又想起了譚明梨的工作,一下子又愧疚起來:“今天真的有點晚……以後不會這樣了。我保證。”
她遵照兩個人的約定,沒有說對不起。
譚明梨沒有作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凍得通紅的耳朵和手,問:“你的圍巾和外套呢?”
她掐了掐指尖,克制住自己想伸手替女孩捂住耳朵,讓她暖和一點的衝動。
“啊……”
趙光水呆了一下,移開眼不敢再看她,小聲道:“給、給別人了。”
她沒有說具體給誰,又是因為什麽給。
不知道為什麽,她不太想跟梨姐姐說李潤月的事。
譚明梨看出她的躲閃,很有默契地並沒有追問,只是點了點頭,取出一個暖寶寶遞給她,溫聲道:“先貼上吧,應該感覺會稍微好一點。”
趙光水輕聲道謝,掀開衛衣將暖寶寶貼好。
車子安靜地駛在江城的街道上,道路兩旁只有光禿禿的法國梧桐和銀杏樹沉默地佇立。
趙光水很想跟譚明梨說些什麽。
今晚見到的一切對她都很有觸動,最打動她的就是柔軟而又倔強的李潤月。她向趙光水輕聲講起梅市的城中村,筒子樓建得極高,兩棟樓之間貼得只差毫厘,幾乎只能鑽得過一隻老鼠,以至於裡面的住戶有大半天房子內根本照不進任何陽光,要整天靠蠟燭照明。趙光水聽得入神,她以前只在地理課本上見過那樣的建築。
李潤月也謹慎地向她提起媽媽。
她委婉地表示,趙之華也有她自己的孤獨和苦衷,她其實很愛你,只是不會表達。
這樣的話,從前她也用來安慰過自己,只是她現在不再相信了,趙光水對此並不置可否。
但她憂傷地發現,李潤月談起母親時,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一點愛慕而又猶豫的神色。
羞澀又謹慎,憧憬又退避。少女的心像金子一般在她的眼睛中閃動。
她好像已經喜歡上媽媽了。而她本人甚至還沒有任何察覺。
趙光水悄悄地在心底歎息——既是為李潤月,也是為她自己。她在這女孩身上同病相憐地感到了自己相似的命運。
她在看著梨姐姐的時候,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嗎?
啊,還有那輛破舊的大巴車,還有那些疲倦得甚至都抬不起頭來的叔叔阿姨們……他們的頭髮被晚間的霧打濕又凝結成白色的霜,在她奔上車的時候驚醒了一兩個已經熟睡的人,他們驚訝地注視著她,像是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的一個孩子會出現在這裡,下意識地將堆在車廂的行李往裡扯了扯,免得蹭髒她的衣服。
她很想告訴他們,不要怕,也不必躲,我跟你們是一樣的人,並沒有什麽了不起。但她又覺出自己這種話的虛偽,最終只是匆匆地將圍巾送給李潤月又匆匆地下車去。
“梨姐姐……”
懷著種種複雜激蕩的心緒,她情不自禁地叫譚明梨的名字,想跟她分享自己的感悟:“我今天遇到了好多事情……”
她隱去李潤月的姓名和身份,向她講述自己今晚經歷的一切。
譚明梨安靜地聽著,穩穩地開著車,趙光水捏著安全帶低著眼,兩個人沒有任何目光接觸,譚明梨也沒有作聲,可她就是知道梨姐姐在很認真地聽。
“……我覺得,我這樣的人,是社會的蛀蟲。”
趙光水總結道,“他們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人。”
傻孩子。
譚明梨輕輕地笑起來,打著方向盤,溫柔地低聲道:“那麽……我就是萬惡不赦的可惡資本家?”
沒想到她會這樣調侃,趙光水呆了一下,轉過身著急地反駁道:“不是的……!姐姐,我沒有這個意思……”
女人穩穩地將車停在路邊,撫了撫女孩烏黑柔軟的頭髮,溫聲道:“不要愧疚,小水。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相信,你以後會做得更好。你也會是值得敬佩的人們中的一員。你相信我說的話嗎,嗯?”
她的目光溫柔又肯定。
“……我相信。”
趙光水暈暈乎乎地應了一聲。她只是模糊地想到:梨姐姐好像很久沒有這樣溫柔地摸過她的頭了。
她悄悄歎氣——她又想起了李潤月。她們真的好相似。
情人愛上金主,和愛上同性長輩,到底哪個更加無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