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穆星的眉眼頓時松活,帶上了笑意:“是我姑媽帶我去聽的,她算得上是半個票友,除了畫畫,平時大部分時間都耗在戲院的。”
這是穆星今天不知第幾次提起她的姑母,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些精致碗筷,白豔不由道:“想不到負雪夫人還有這樣的意趣,既能雕刻繪畫,做手工,還會聽戲唱戲。有這樣的姑母,穆公子幼時一定很快樂吧。”
“是啊。”穆星頗有些感慨,“姑媽是我奶奶唯一的女兒,同我伯父相差了近二十歲,所以家裡對她很寵愛。那時候還時興纏足,因為我姑母怕疼,便作罷了。後來我父親出國念書,她跟著同去,回來就成了‘進步女青年’,堅決不結婚生子,自作主張建了畫廊…”
白豔認真地聽著,道:“負雪夫人這樣受寵,想來穆公子你受到的寵愛也隻多不少了。”
穆星點頭笑道:“是啊,我出生後很長時間,她都覺得我搶了奶奶的注意力,說我是小醜猴子。但是我那會兒很沒眼力勁,不喜歡兩個哥哥,一個勁地就要纏著她。姑母起初還嫌我煩,後來沒辦法,只能帶著我一起玩了。”
“那會兒她就已經認識了馮映天,經常和馮映天同台對戲,就唱《霸王別姬》。馮映天正經登台時都隻唱老生,只有和我姑媽對戲時會唱青衣。她們一般都是在收了場的馮班戲台上唱,她們在台上咿咿呀呀,我就在台子下面趴著聽。雖然聽不懂,但我朦朧地知道,這是個很美很美的故事…”
穆星語氣輕柔地說著,帶著深沉長久的眷戀。白豔一邊認真地聽著,一邊忍不住想象:小小的,剛掉了顆牙的小穆星,像小猴子一樣趴在坐席上。傍晚的戲院燈影憧憧,兩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在台上演繹著傳世的愛情,小猴子在下面懵懂地看著,聽著…
那些咿咿呀呀,悲喜交織的故事都漸漸染上時光的顏色,消散在世人的口耳相傳中,唯有寄載其中的愛,能夠生生不息,經久不衰。
絮絮地說了一會兒,穆星才猛地回過神,帶著歉意道:“說了許多無用話,讓你不能專心聽戲了。”
白豔連忙搖頭:“沒事,我很喜歡聽。”
能夠在這些回憶裡編織出你的過往曾經,了解你,接近你,如何能不讓人歡喜?
她又問:“後來呢?”
“後來啊…”穆星垂下眼,“後來我進了中學,又是寄宿製,和姑媽一起玩的時間就沒有以前那麽多了。隻那年冬天,聽說馮女士急病仙逝,姑媽也恰好生了場大病,落下了病根,從此我們都再也不聽戲了。”
“再後來,姑母去美國治病,我與二哥一起去,一邊讀書一邊陪姑母。隻過了兩年,姑母就去世了。”
雖然平日都可以混不在意地提起她的名字,說起那些經歷。可在這一瞬間,看著白豔認真而心疼的眼睛,穆星突然忍不住有些鼻酸。
即便已經過去三年,姑母最後纏綿病榻的身影依然印刻在腦海中。原來那些巨大的悲痛並沒有消散,只是潛藏在了心中的角落。它們窺探著機會,等待著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裹挾心靈。
包廂一時靜下來,只有戲台上悲切高昂的唱聲:“…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沒有猶豫,白豔伸手抱住了穆星。
語言太過貧乏,讓安慰也顯得輕浮,不如給予厚實真切的擁抱,壓住漂浮的悲切。
埋在白豔蓬松柔順的長發裡,穆星眨了眨眼,將淚意憋了回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沒有很難過…”
白豔並沒有就此松手,反而抱地緊了些:“我知道,只是我自己想抱抱你。”
隻一句,原本控制住的淚意又開始洶湧。
蹭了蹭鼻尖的卷發,穆星喃喃地說:“白小姐,你為什麽這麽好啊,萬一…”
萬一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可怎麽辦呢…
直到下一場戲熱熱鬧鬧地登了場,包廂裡的兩個人才各自做好。
穆星別過臉,有些臉紅地揉了揉眼睛。一旁的白豔看得好笑,有意坐開一些看向台上,讓穆星自己整理。
不過視線一掃,她突然看到了斜對面某個包廂,裡面坐了一男一女。其中的女子是鈺花書寓的一個大先生,名喚緋蘭;而那個男人,恰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張德榮。
原來張德榮是緋蘭的常客,之前白豔還和崔少爺在一起時,張德榮就沒少請崔少爺喝花酒,白豔在旁陪坐,也聽了不少閑話。平日在堂子裡,緋蘭也會抱怨一些張德榮的事,白豔自然多少記住了一些。
其中一條,就是張德榮每周必然要到戲院聽戲。
白豔會提議來戲院,一方面是想多陪陪穆星;另一方面,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能遇到張德榮。
張德榮確實在後,白豔便放下心來。
能對穆公子有一些助益,也能讓他多記得自己的一些好吧。
不一會兒,穆星已經收拾好情緒,向白豔坐近了些。正好台上在中場休息,白豔便對穆星道:“穆公子,你還記得咱們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麽吧?”
穆星笑道:“怎麽,白小姐終於記起那位張老板的事了?”
白豔有意逗她,皺起眉道:“嗯…是有一些眉目了,不過還不是很確切。”
穆星配合道:“那要怎麽辦?”
沒有猶豫,白豔牽起穆星的左手,指著食指上那枚戒指道:“我看這隻戒指很好,穆公子就把它當做交換,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