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水缸裡,那個早已不被視作人類的樣本,蒼白得仿佛隨時都會如煙般消散。
“那天夜裡,你站在樓下為我送行,心裡在想什麽?有沒有因為我又一次選擇離開而難過?”
“我說過,有些事你想說我就聽,不想說我也不會勉強你,我以為我有足夠的時間,慢慢了解你,慢慢讓你信任我……可你總是什麽都不說,在心裡下定決心和我訣別了,都還是什麽也不和我說。”
“你總要我自己去猜,我又不是多聰明的人,我猜得那麽慢……慢到等我反應過來,你都已經不在了。”
柴悅寧向前靠了一些,將臉頰貼上那冰涼的玻璃壁。
“我都沒來得及告訴你,那夜車開遠了,我從開始看不見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後悔了。”
“我回來了,我第二天就回來了,有人告訴你嗎?”
“我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我想在下次見面時告訴你,卻又怕你聽到這些會難過,所以我一直在想,等見到你了,我一定要裝得若無其事一點。”
“可現在我要怎麽若無其事……你要我看著你變異,看著你離開嗎?”
玻璃缸裡的樣本,漸漸失去了人類的模樣,似是做著無聲的道別。
柴悅寧的聲音很輕,帶著些許哽咽,話裡似是不滿,語氣卻溫柔得沒有一絲苛責,只是最尋常的傾訴。
“基地裡的黑藤長得好快,它們是都在聽你的話嗎?”
“它們沒有傷人,只是向著外面自由地生長,所以那也是你的向往,對嗎?”
“我看見了,你想說的話,我都看見了……”
一行淚水,自柴悅寧的眼角緩緩滑落。
她閉上雙眼:“可我想聽你親口對我說……”
易書雲站在實驗室的門邊,目光遊離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她的雙眼,漸漸蒙上一層水霧。
人類的科學體系崩潰了。
他們費盡心思,也無法吹散新生態的迷霧。
一個孩子的出現,曾為他們帶來了一絲希望,可這樣的希望,偏又近似絕望。
十幾年前,易書雲從上一任監護者手中接手了這個孩子,自那一日起,她便背負著這份基地最高機密所攜的責任。
她一直都知道,這個看上去十分年輕的女孩,早已在這間實驗室裡關了五十多年,她也確實試著像所有人一樣,把她當做一個實驗樣本,不動任何惻隱之心。
正因如此,在過去的十數年裡,她與這個女孩之間的交流,一直都保持著一個足夠冷漠的距離,不忍苛刻,也不曾溫和。
這個女孩也做到一個樣本應當做到的所有。
她安靜又懂事,眼神平靜得不像活物,不吵不鬧不會喊疼,讓她做什麽就會做什麽,從來不會提出質疑,仿佛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真就是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樣本。
可忽然有一天,這個樣本變了。
那雙曾經古井無波的眼眸,好似墜入寒潭,寫滿了無聲的哀傷。
後來,她第一次從那個樣本口中,聽見了“疼”這個字。
那一日,易書雲一如往常那般走進實驗室,對A0027號樣本的身體狀況例行檢查。
她看見那雙泛紅的眼眸欲言又止地望著她。
她問:“你有什麽感覺?”
女孩猶豫片刻,輕聲說道:“博士,昨天的實驗很疼,感覺像有什麽東西在撕扯我的身體。”
“疼?”她有些詫異地回望著那個女孩。
女孩眼底似有失落一閃而過。
這世上除了那個人,不再會有第二個人會告訴她,疼是可以說出來的。
短暫沉默後,她垂下眼眸,一如從前那般,做著機械性地應答。
大屏上的情緒監控,卻出賣了她表現出來的平靜。
一個樣本,擁有了人類的情感。
似乎也正是從那一刻起,樣本的各項數值都失去了曾經的絕對穩定性。
恍惚間,易書雲似乎觸碰到了真相的邊界。
人類的情感,或許真是人類融入新生態的最大阻礙。
可人類之所以稱之為人,不擇手段也要延續人類文明,正也是因為這與生俱來的情感。
他們無法摒棄,他們必須堅守。
大屏幕上每一項數據都顯示著那個樣本即將徹底失去人類所有的性征。
易書雲不禁想,如果這個人類無法避免的“弱點”,能將A0027號樣本引向滅亡,那麽人類的未來,便也再不值得一絲期待。
無邊的絕望,一寸一寸侵佔著易書雲殘存的理智。
她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聞著那黑藤散發出來的淡淡幽香,看似平靜的目光中,倒映著深藍藥水中那瘦弱的身形。
那就像是一個溺入深海的無望者,攜著所有希望深埋在死一般的寂靜裡。
那一瞬,易書雲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希望拋棄了人類,還是人類殺死了希望。
她緩緩閉上雙眼,任憑一片荒涼襲上心頭。
實驗室內,一直有人低聲細語在傾訴著什麽,像不願意認命似的。
易書雲靜靜聽了許久,到底還是決定告訴眼前之人大屏數據所顯示的殘忍事實。
可當她睜開雙眼,看見的卻是實驗水缸中,一根根懸浮於水中的細瘦藤枝,似有意識般向著柴悅寧靠近,隔著厚厚的玻璃,輕觸上那屬於人類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