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自己好像失去了憤怒的能力,此時此刻望著眼前的一切,心底除了蒼涼,還是蒼涼。
“極端的聲音,往往比溫和中立的聲音更容易博取關注與追隨。”易書雲說,“當一種極端的聲音匯聚到一定程度,這些聲音的發出者與追隨者就會失去理智,他們認為自己是對的,他們聽不得任何不同於他們的聲音。”
她的話諷刺極了,語氣卻是平靜的:“他們不需要真理,因為他們希望自己成為真理。”
“基地會怎麽做?”柴悅寧低聲問道。
“基地自然比這些人要明白樣本的重要性。”
易書雲說著,話語頓了頓,眼底浮現了一絲茫然:“但也只是明白。”
現在早已不是五十年前了。
基地研究所在這個樣本身上投入了五十多年的精力,卻始終一無所獲,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下,基地難免會重新評估這個樣本的價值。
易書雲:“基地目前並沒有放棄她的打算,我會繼續盡力周旋的。”
柴悅寧沒再多問什麽,隻沉默地繼續望著憤怒的人群。
“實驗失控導致藤災,藤災引來了飛行異獸!所有的災難都是它帶來的!”
“它就是一個怪物,就算暫時受到控制,也遲早有一天會發狂的!”
“我們不同意把這樣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失控的怪物留下!”
“摧毀A0027樣本是我們合理的訴求!”
“這個怪物只會給我們帶來無盡的災難!”
大聲的喧鬧,刺得人耳根生疼。
柴悅寧忽覺心口悶得有些喘不上氣。
易書雲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陪她吧,別聽了。”
“怎麽會這樣的……”柴悅寧低聲喃喃。
地下城基地那位老博士的聲音,至今猶在耳畔。
——我們至今都沒找到對抗變異的方法,人類仿佛根本無法在融合過程中留存自我意志,與異獸相比,人類的意志太薄弱了。
——可我們不能放棄,只要還留有一絲希望,再怎麽痛苦也要向前走,不知疲憊、不擇手段地向前走。
——在人類真正尋回自由之前,我們都身處囚籠。
為了讓人類尋回自由,為了讓人們逃離囚籠,褚辭選擇回到這裡,為了那一線渺茫的希望,向人類科學奉獻自己的一切。
可人們不在乎。
她舍棄自由,承受痛苦,埋葬心底所有的向往,換來的只是人類對她恨之入骨。
“她是為了人類未來回來的。”
“那又怎樣呢?負責擊斃感染者的城防官,不也是在保護人類,保護基地?那些死者的親屬,可不會輕易原諒他們。”
易書雲苦笑著說:“毀滅降臨之時,人類難以抵禦殘酷的命運,隨時都有可能死去。這時,越來越多的人告訴你,這一切都是因為神明發怒了,只要獻祭一位觸怒神明的‘罪者’,神明就會息怒,你又會怎麽做?”
人們總是願意相信對自己最有利的聲音,從古至今一向如此。
當讓人不願面對的災難發生時,人們總會無比團結地尋找一個罪魁禍首。
這個罪魁禍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樣東西,它甚至可以是完全無辜的。
因為越是走到絕路,人們越就沒有理智。
絕望面前,談何真相?
走投無路時,只要有人說出一句——燒死罪者,可平神怒。
很快,就會有無數人爭先恐後地尋找那所謂的“罪者”。
而今時今日,A0027號樣本,就是他們擇中的罪魁禍首,是要獻祭給這個世界,用以平息“神明”憤怒的“罪者”。
柴悅寧不禁想,如果褚辭真的有罪,或許是曾給人類帶來一線希望,人類卻始終無法將其觸碰。
所以,這場毀滅,她難辭其咎。
這也太可笑了。
從大災難毀滅舊世界的那一日起,殘存的人類舉步維艱,拚盡所有力氣走到今時今日。
先輩們或也不曾料到,許多年後會有那麽一天,屬於人類的世界裡會只剩下努力求存之人的恐懼、憎恨,以及尋求真理之人深不見底的絕望。
“易博士。”
“嗯?”
“我是個目光短淺的人。”柴悅寧沉聲說,“如果有一天,基地為了大局選擇將她放棄,我會拿起我的槍,做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保護她的人。”
“……”
她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透露著心底的堅定。
她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不曾背負不尋常的責任。
多麽慶幸,這個世界不會因她的抉擇發生任何改變,如果浮空城真的決定犧牲褚辭平息眾怒,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做出屬於自己的選擇。
柴悅寧回到那間昏暗的實驗室。
她輕撫著那層厚厚的玻璃,細瘦的藤條靠了過來,攜著一朵不知何時綻開的小花,似在向她炫耀著什麽。
“都會開花了,恢復得不錯嘛。”
黑藤將小花靠在玻璃壁上,暗紅色的光紋於它體內隱隱流動。
“真是一個奇怪的存在,你以前怎麽好意思說我奇怪的?”
黑藤似是有些不開心了,松開玻璃壁,向水缸中心懸浮而去。
柴悅寧抬眼望向那寬大的屏幕,若有所思地沉默很久很久。
不知過了多久,她回過神來,那溜走的黑藤又來到了她的身旁,半截藤身安安靜靜地貼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