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對方這話卻引起了別的舉子的憤慨,雙方隨機展開了激烈的爭辯。
沈霽看著那舉子舌戰群雄,而且吵到面紅耳赤後,乾脆解開衣襟。沈霽見狀,扭頭遮住李雲杳的眼睛,說道:“這舉子為人粗狂,脾氣也有些暴躁。”
李雲杳並不在意那舉子的舉止,她只因沈霽的小動作而抿唇輕笑,道:“天下讀書人,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麽溫文爾雅的。”
“你有辱斯文!”水榭裡已經有別的舉子抨擊那暴躁舉子了。
也有人開始勸他們:“仲塗兄,莫要激動。”
“仲塗?你不是字紹元,意為繼承柳宗元的意志的嗎?”有認得那暴躁舉子的人開口。
他這麽一提,便有更多人想起來了:“這麽說,這就是柳肩愈了?”
李雲杳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那暴躁舉子道:“我改名了,如今叫柳開,字仲塗!”
“你不是自稱‘師孔子而友孟軻,齊揚雄而肩韓愈’①嘛?為何要改名?”此人話語中雖是疑問句,但不乏調侃譏諷之意。
“原來是柳開。”李雲杳恍然大悟。
“隱娘認識?”沈霽問。
李雲杳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人是非,便道:“回去再說。”
不過兩人並未立刻離去,隨著越來越多人知道眼前的暴躁舉子就是柳開後,一部分舉子便不再參與討論,只剩一些與柳開有不同見解的人繼續討論。
沈霽記住了幾人,其中有性格儒雅的宋準,也有對自己這次貢舉信心滿滿的徐士廉。
李雲杳見天色已晚,便拉了拉沈霽的手,道:“走吧,沒什麽好看的了。”
回去的路上,李雲杳並未松開沈霽的手,後者沉迷於聽八卦,倒也無心留意這些。
“那柳開出身書香門第,他少年時便已有名聲傳出,不過比起其才學之名,他最廣為人知的是他的膽量與勇武。傳聞他十三歲的時候,家中遭遇盜賊,家人皆被嚇得肝膽俱裂,唯有他抽出劍與盜賊搏鬥,擊退了盜賊,還切掉了盜賊的腳趾。”②
沈霽道:“我對他稍微改觀了。”
“他的性格粗狂,很容易為自己樹敵,就像剛才在水榭中,他的言語可是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他還未中進士,便已經招惹了許多謾罵詆毀。大家都以他屢次行卷卻屢次落第的事嘲諷他。”
“行卷”是唐代留下的風氣,因為唐代和五代考科舉不僅看臨場考試的能力,也看平日的才學與名氣等。所以為了能讓主持貢舉的考官選取自己,許多舉子都會在靠前給考官“行卷”,讓考官眼熟自己。
雖然朝廷屢次申明不得“行卷”,但因為只是言語上的禁止,而沒有實際的懲處措施,因而“行卷”之風屢禁不止。
柳開自認為自己有才學,奈何科舉考試並不公平,所以他也不得不四處“行卷”,從大名府知府王佑,——柳開是大名府人,解試的時候應當是在大名府考的,——到竇僖、梁周翰、盧多遜,乃至這次負責貢舉的李昉等,他都多次向他們“行卷”,以至於“行卷”的文章多達一車。③
沈霽道:“嘿,除了王佑,這些都是我耳熟能詳的熟人。”
李雲杳頓了下,發覺還真是這麽一回事:竇僖乃竇説的五叔父,梁周翰便是那個趙老大打算封賞他,還未正式下詔,他便提前跑去謝恩,結果被擼了封賞的言官。盧多遜、李昉也都是沈霽認識的人。
沈霽又問:“我要是到了參加貢舉的那天,是不是也得‘行卷’?”
“那有何公平可言?”
沈霽道:“大家都‘行卷’,只有我不‘行卷’,那對我豈非不公平?再說了,每次的貢舉,能進士及第的也就那十幾個人,我做什麽要當那活菩薩,將機會讓給別人?”
李雲杳知道她說得有道理,但還是習慣性地反駁她:“你這麽想是不對的。”
“不對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這貢舉的制度、權知貢舉的人。若貢舉的制度規章能更加完善,徹底杜絕徇私舞弊的機會;若權知貢舉的人能摒除私心,僅以省試的文章優劣取舍,那行卷之風便會不複存在。”
李雲杳幽幽說道:“縱使你不去‘行卷’,中選的機會也很大。”
沈霽倒也不否認她的話,不過她知道自己的斤兩,就算她在她爹位高權重的時候去參加科舉,負責貢舉的人看在她爹的名字上讓她中舉,她也不好意思往貢院裡跑。
——
結束了一日春遊後,沈霽花了點飯後時間跟李雲杳將她買回來的花草盆栽與花燈擺設好,之後在汴梁濃厚的科舉氛圍感染中,又重新將心思投入到學習中。
十日後的三月初一,貢院的門終於開了,這一年的省試甲科進士名單也張貼於榜上。
沈霽因為聽了不少這些舉子的八卦,所以稍微讓人也去打聽了一下,得知這次的魁首就是那日雅集上,因為談吐儒雅,又能言善辯而讓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宋準。
“榜上可有柳開之名?”沈霽問前去看榜的仆役。
“此次進士科取一共有十人及第,小的不曾在榜上看到此名。”
沈霽心情複雜,但也沒說什麽。
那柳開已經二十七歲了,向那麽多人“行卷”,可最終還是落第,可見他所倡導的文風並未能被人所正視,也未能打動李昉。
沈霽又想到了自身,倘若她爹不是沈億陸,倘若她爹失勢了,她的余生是否也會跟柳開一樣,需要四處“行卷”方能有一絲及第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