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伊嶺沒猶豫,說:“十塊的來兩捆。”
她回來這邊的機會少,看一次少一次,總不能連這一點上墳錢都省著摳著不願意出。
祝文頤跟著她們倆,到了賀慶春的墓前。墓碑上放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的賀慶春穿著白襯衣梳著大背頭,神采奕奕。長得很清秀,看得出來賀林奈的清秀是承襲自他。
梅伊嶺一聲不吭地給賀慶春燒紙錢,氣氛很壓抑。
做了好幾年的夫妻,到最後反而相顧無言。梅伊嶺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太自私了,因此當著女兒和外人的面,什麽都說不出來。當時賀慶春躺著病床上不能動,痛苦得根本睡不著,還是勸她早點離婚,再尋良人。她倒是聽了他的話了,可沒能好好承擔起母親的責任,而是把親閨女也給扔了。
賀林奈很慶幸祝文頤跟著來了,因為她比想象中的更加不願意跟梅伊嶺呆在一塊兒。
祝文頤幫忙給賀慶春燒了幾張紙錢,便聽見梅伊嶺說:“林林,給你爸爸磕個頭。”
賀林奈不在乎衣服髒不髒,直接跪在泥裡,重重地給賀慶春磕了幾個頭。祝文頤在那裡有些無措,最後也跪下來,象征性地磕了兩個頭。
“也行,反正小文也是一家人了……”
賀林奈磕完頭便站了起來,語氣硬邦邦地說:“我回去了。”
梅伊嶺一愣,說:“待會兒跟我吃一頓晚飯嗎?”
賀林奈說:“你不是要回去陪兒子過生日麽?”
梅伊嶺便無言。祝文頤理所應當地跟在賀林奈後頭,朝著回家的方向去了。
走到一半的時候,祝文頤突然停下了腳步,對賀林奈說:“要看看我爸爸麽?”
賀林奈轉過身,眼睛紅紅的,也許是剛剛終於忍不住哭了。她詫異地看著祝文頤。
祝文頤說:“我爸爸也死了,也埋在這裡。”
賀林奈聽完愣了好久,才點了點頭。
祝文頤便方向一轉,拐了個彎,朝著墳地的另一邊去了。
賀林奈跟在祝文頤身後,心想:祝文頤也是爸爸死了麽?她的媽媽也是這樣才嫁過來的麽?
那他們……也會被媽媽送回去嗎?
也不知道祝文頤是怎麽在一片荒蕪的墳地裡確定方位的,帶著賀林奈走了一會兒,她們最終停在了某一座墓碑前。
除了墓碑上陰刻出的名字以外,這座墓碑與賀慶春的沒有任何區別。
可見人死如燈滅,凡胎肉身埋進土裡,與另一具凡胎肉身沒有任何區別。
祝文頤一屁股坐在墓碑的底座上,這墓碑久久無人造訪,底座上都是灰,但總比直接坐在地上要好。
賀林奈有些猶豫,她共情了,將這裡埋的死人看作跟賀慶春一樣“爸爸”,就算祝文頤之前對她說了一些關於爸爸的壞的方面,但懷著對死人的敬畏,她並不敢坐上去。
而祝文頤抬眼對她笑了笑,說:“坐啊,沒事的。”
“可是……這是你爸爸……”
“他這種人不配當我爸爸,”祝文頤恨恨地說,“就算我們踐踏他的墓,那也只能當作他向我贖罪。”
這恨意太鮮明,幾乎可以媲美賀林奈對梅伊嶺了。賀林奈還是詫異,站在一旁。
祝文頤微微轉過身,手指放在朱紅色的凹痕裡,那裡是她爸的名字,寓意正氣,字跡遒勁。祝文頤說:“如果我說,是我殺了他,你信嗎?”
祝文頤看著賀林奈,眼神似真似假,帶著一股邪氣,似乎想要魅惑賀林奈似的。
賀林奈聽了這話之後,反而坦然地坐在了墓碑底座上,祝文頤的旁邊。祝文頤給她讓了一點位置,兩個小女孩擠在一塊兒,倒有些隱秘而詭譎的親昵來。
“我信。”賀林奈說。
祝文頤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賀林奈算是看出來了。她只是看起來溫順柔和,聽大人的話,不作妖不惹事。可到了該出手的時候,她比誰都剛硬。她考慮後果,但考慮的不是她自己的未來,而是她所珍視的人的人生。
就算怕被拋棄怕得要死,她也要去看鄰居奶奶,也敢拍磚頭就上,也願意承擔責任。因為她擔心的是弟弟的安危。說到底她並不害怕被送到福利院,怕的是媽媽和弟弟沒人保護了。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念頭呢?一定是因為她曾經保護過他們。
為了媽媽和弟弟,殺死一個十惡不赦的爸爸,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所以賀林奈“信”了。
也許正是因為祝文頤不顧一切保護家人的行為,讓賀林奈對她有了一點點好感,不像以前那樣厭惡。就算殺了人又怎樣?可是她很勇敢。
孤勇不值得提倡,可在這世上,賀林奈本就已是孤身一人。
祝文頤抱住了膝蓋,輕輕地笑了一下,說:“可惜我沒有。”
“我本來想殺了他的,趁著他喝醉了在床上睡覺。我拿著刀放在他脖子上,不知道該用多少力氣。萬一殺不死,他醒過來了的話,我就糟了,說不定他還會拿著刀把我弟弟也殺了。最後我下定決心,正打算砍下去的時候,我媽媽看見了。”
祝文頤寥寥數語,沒有過多地敘述外界環境,言語中全部的重點都放在她自己的心理活動上。賀林奈雖然從未動過這種凶殘的念頭,但奇異地,很能理解祝文頤的想法。
當她知道梅伊嶺拋棄自己的時候,她詛咒過那個男人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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