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們再次陷入了安靜的風中,月光下閃光的河流與樹林也同樣靜寂,一縷黑色的長發飛舞在我的面前,我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了薇薇安長發間露出的那片白皙脖頸上。
像一片精致脆弱的瓷器。
我忍不住出神,又想起了方才慌亂中和她的接觸。
薇薇安的腰纖細而柔軟,擁住時能聞到淡淡的雪杉香氣——據說精靈的身上都會帶有這樣的氣味,那是他們誕生之地在他們的靈魂中留下的刻印。
那麽,薇薇安誕生的地方,會是生長著大片雪杉的地方嗎?那裡也會有今晚這樣的月亮嗎?
我不知道。薇薇安在月光下沉默著,就像是夏夜中每一個難解的夢。
我們還在上升,整個奧爾德林的夏夜都盡收眼底,上城區細碎而黯淡的燈火,一路向外直至歸於暗淡。
城中的水道像一根根交錯縱橫的絲線,交匯成一條暗藍色的絲帶,蜿蜒著穿出王城,漫向遙遠的地平線。
“為什麽會失眠?”薇薇安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隻把原因說一半:“因為今天在下城區……發生了一些事情……”
“什麽事情?”
她輕聲地問,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這是一個問句,我卻覺得她好像已經洞悉了一切,如同無所不知的女神聆聽信徒的告解般,她溫柔地對我說:“有什麽我可以幫到你的嗎?”
我不知不覺間攥緊了魔杖,指尖再次湧起那種黏膩潮濕的觸感,鮮血滴答滴答,像是難以擺脫的噩夢一樣,再次將我帶回了那條陰暗潮濕的小巷。
在那裡,我看見自己舉著一把鮮血淋漓的長刀,面無表情地刺向腳下那個男人的胸膛。
我閉上了雙眼,聽見自己喃喃的聲音。
“我殺了人,”我說,“就在下城區。”
我本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一切如常的,畢竟我也不是多麽脆弱的人。
但是,當白日那些紛擾在夜色的降臨中遠去,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浮現的卻是一幕又一幕猩紅四濺的場景。
而最令我厭惡的,不是利刃破開血肉的血腥刹那,而是——
當我注視著那個強大的、凶惡的男人匍匐在我的腳下,我忽然發現,世間所謂令人膽寒的暴力和陰謀,在更大的暴力面前也不過是一具可以被輕易破開的血肉之軀。
當我將刀用力刺下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尖利卻淋漓的快意,讓我整個人從指尖到心臟都在顫抖——你看,持刀的施暴者,在被我用長刀穿透胸膛之後,不也死得這般的悄無聲息?
但……這是正確的嗎?
那一刻的我……和劊子手的區別又在哪裡?
我陷入了深深的惶惑之中。
薇薇安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知道戰鬥與屠殺的區別在哪裡嗎?”
不等我回答,她輕言細語地說:“區別就在於公平。
“公平的殘酷,殘酷的公平。所有人在拿起武器的那一刻,都應該做好將命運置於生與死的天平上的準備。
“所以,不要對敵人懷有仁慈,也無需對自己的殺伐決斷感到愧疚,因為戰場,本身就是一個你死我活的地方。”
薇薇安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到了近似於冷酷的程度。這樣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柄冰冷的利劍,令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我第一次見到薇薇安露出這樣的神情。
然後我聽見她微不可聞的歎息聲。
“不過這對小孩子來說,是不是還是太殘忍了一點呢?”
她側過頭望了我一眼,如果是往日,我一定會不服氣地大聲反駁我才不是小孩子,但洛裡亞的話依舊在我的腦海中回蕩,使我再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了。
最後我只是小聲地問:“你都知道了嗎?”
“嗯……洛裡亞把今天的事情告訴我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就勢在高空中換了個坐姿,長腿凌空一翻,順利變成側坐。
連帶著魔杖又是一陣危險的晃晃悠悠,嚇得我再次抓緊了它。
“所以我猜,像你這麽容易哭鼻子的家夥,今晚怕是會失眠吧?”
她探過頭來看我。
……一點都不想承認她猜中了。
我死撐:“我還以為你是用預言之眼猜的呢。”
“……洛裡亞那個女人是情報販子嗎。”
我被薇薇安忿忿的語氣逗得笑了起來,也轉過頭看著她:“所以,你真的是精靈嗎?”
她注視著我,那一刻我已經確信無疑了,只有精靈才會有這麽一雙清澈的眼睛,薇薇安輕啟唇:“是的。”
一絲果然如此的酸澀劃過我心底,我勉強地露出了一個笑容:“我還以為精靈會和傳說中一樣,有一雙尖尖的耳朵呢。”
薇薇安卻搖了搖頭:“畢竟我出生的時候就是個異類。”
“而且,我沒有對你用過預言的能力。如果你有不想告訴我的事情,我是不會去看的。”精靈美麗的眼睛中盈滿了認真,一字一句地這樣說道。
“所以,我能猜到你會失眠,其實只是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刻而已。”
她重新垂下眼睫,注視著自己的指尖,慢慢說道:“洛裡亞應該沒有告訴過你吧,我是被人類囚禁過的精靈,被當作殺人兵器培養長大。
“不會有比精靈更好用的兵器了吧,極高的天賦,極強的自愈能力,哪怕是受了接近死亡的傷也不需要費心去治療,只需要把‘它’丟在安靜的小房間裡關上一天一夜,再血流不止的傷口都會自己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