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聽你的真心話。”
薇薇安陷入沉默。這在我的意料之中,畢竟,從看見她的一眼,我就知道她是個把三分真情說成十分的女人。什麽“我將完全屬於你”啊,都不過是些綿綿的情話——你看,由始至終她都沒考慮過,將自己過去的事情告訴我。
對她而言,或許此刻對我的情感,更多地還只是佔有欲而已。我知道,如果我應允了她離開的邀請,我會在她的陪伴下度過幸福而平靜的一生。
但我或許也將失去,與她徹底交心的機會。
凡人的人生百年,對無盡壽命的精靈而言,不過是短短一瞬。只要她想,只要我點頭,那麽她將能夠輕而易舉地貫穿我整個人生的軌跡,而我卻難以再擁有觸碰她過去與將來的機會。
然而,我很貪心。
三分真情,對精靈而言,已是萬分珍貴。
百年人生,於凡人而論,亦是千般難得。
——但,我想要天平的對等,十分的真心。我想要賭一把。賭這一刻,我在薇薇安心中,是否已經擁有了叩開那一扇大門的通行券。
薇薇安看著我,寶石一般剔透的藍眼睛裡默默盛著我的倒影。良久,她忽然極輕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知道在獸人的語言裡,精靈和人類應該被稱作什麽?”她忽然問道。
我一愣,本能地緊張了起來——我不知道答案,完蛋,難道還得答對薇薇安才能告訴我嗎?
好在,薇薇安很體貼地接上了話:“在獸人語中,叫做‘菲洛’和‘亞尼’,是‘森林之子’和‘平原之子’的意思。”
“然而,在如今人類使用的通用語中,獸人卻被稱為‘亞人’‘次生之子’,而精靈則被稱作‘自然之子’——你看,這兩種語言中,與‘獸人’有關的語義存在很大的區別,精靈卻沒有發生多大改變。”
“這就是語言的分化與演進——最初,我們只是用觀察得到的外在特征稱呼別的種族,譬如森林,譬如平原。”
“但到了後來,當一個種族取得統治地位之後,它便會自然而然地隨著發展改變自己語言中的某些部分,將自己的種族放在中心的位置,其他的種族則用‘邊緣’‘次等’的語義取而代之。”
“在我這麽多年的印象中,獸人由於一直以部落的形式生活在山中,它們的語言是變化最少的一種。”
“那麽,我們是否可以推測,獸人、人類與精靈之間的仇恨,或許並非是血脈中與生俱來的呢?或許,是在遠古的某一場戰爭中,精靈消隱,獸人與人類爭鬥不休,才導致人類語言中獸人這一稱呼的意義變化?
“盡管這只是推測,”她說,“但我想,這就是我想要探求的東西——我想要知道,在暮日之征、甚至更遠之前,三個種族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又是什麽,導致了精靈一族的消亡。”
“然後,我想要知道,精靈一族誕生與毀滅的秘密,這對我很重要。”她看著我,目光中露出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悲傷,如同那一夜我與她並肩遙望,昔日繁榮的精靈之森,“就像方才說的,沒有人能決定自己的出生,我也一樣。”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生的,又是為何而出生。”
“但這件事想要弄清楚,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對人類而言,百年的時光經不起這般無謂的消耗。
“所以,我才想著,盡我所能去陪你渡過這一生的時光。”
“但顯然,是我又輸給你了,”她說,“艾希禮,你的眼淚與目光是最柔軟的利劍,能夠擊碎我一切沉默的盔甲。”
她站起身,又向我伸出手:“那麽,這個答案能夠令你滿意嗎?我攻無不克、所向披靡的公主殿下?”
我看著她,這一刻,她的目光溫柔得像夜晚的風,讓我的心也隨之柔軟下去:“走吧。”
…
最後,當我們返程時,天色已隱隱發亮。沉默的山峰這次沒有再為難,讓我們暢通無阻地升上高空。
山脈戒備森嚴的隘口依舊燈火輝煌。
我低頭望去,十七年前,曾經被我稱作父親的人,便是在這裡大敗獸人軍隊,從此將此處天險劃入帝國的版圖,築起了卡特拉隘口。
從此,西風山脈的獸人一支走向沒落,而拉維諾則因為把握了貿易咽喉,愈發繁榮。
我忽然又想起了先前的那個噩夢。
在夢中,我夢見了我的母親,在一個灰色的下午,她隨著我手中的風箏一同消失在天際,決絕得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多年來,這噩夢像是被拋棄的鐵證,夜夜徘徊在我的睡夢中,令我厭惡又恐懼,甚至不願多提一字——但如今再看,風箏遠去,或許對彼此都是解脫。
我如此在夜色中沉思著。
薇薇安卻忽然打斷了我的思緒,在翻飛的風中,她輕輕地對我說:“抬頭。”
——遙遠的東方地平線上,已經露出了一線泛白金光。巨大天穹籠罩世界,自西向東逐漸從夜色的鈷藍變換成黎明的淡白。我極目遠眺,看見遠方群山中不息的霧氣,如河流般脈脈流淌著。
“那不是霧氣。”薇薇安說,“是靈脈,世界的魔力,萬物呼與吸之間吹出的風。一切生命的存續與消亡,都隨著靈脈的流動循環著,此消彼長,生生不息。”
我出神地望著遠方,又看向薇薇安,看見風將她飛舞的長發與黑夜一同吹到身後,薇薇安望向我,語氣溫柔:“死亡吹向生命,正如西風吹向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