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算是一場細致妥帖的縫合。艾希禮傷得太重,以至於每一針都可以說是與生死賽跑。鐵針燒紅,冷卻,名叫讚雅的女族長牽引著羊腸線穿過皮肉,昏迷中的艾希禮無知無覺,卻燒得像一把快要燃盡的火,面頰緋紅,在一片死寂之中燒出一種令菲涅莉想要回避的、垂死的鮮豔。
而讚雅卻無情地撕破了這一切。發.情期,紅狐的族長言簡意賅,仿佛不是在陳述艾希禮的症狀,而是在宣判菲涅莉的死刑,就當讚雅還要在說些什麽的時候,刺耳的搖鈴聲忽然在外頭響起。
又有新的重傷者等待救治。蒂南婭!蒂南婭!女族長高聲叫道,卻沒有人應答,在今夜,垂死的並非只有艾希禮一個,太多傷員生死未卜,等待軍醫爭分奪秒的救治。
待在這裡,不要讓其他人進來。最後,她隻來得及說這麽一句,帳簾起落,卷起一陣雪風之後,便匆匆離去。
於是帳篷裡就只剩下菲涅莉,與艾希禮。
有一瞬間,菲涅莉幾乎想扼住她的脖頸。年輕的領袖正輾轉於情與欲之間。半日之前,十六歲的少女還遍身是血,在滾滾灰塵中,發出咆哮,而半日之後,她卻如此沒有防備地躺在了菲涅莉的面前,纖細的脖頸上一道豔紅的血痕,暴露在菲涅莉的利爪之下,唾手可得。
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菲涅莉想。
眼前的少女殺死了她的兄長,拔刀相見生死立現的那一刻,殷紅的血跡濺到菲涅莉眼前。殺了她,只要殺了她,一千個理由化成一個,在此刻叫囂——半人類能做獸人的領袖嗎?
菲涅莉對她兄長的死其實沒有太多哀憐,弱肉強食,自古如此。但十六歲的女孩來路不明,危險鋒利,又偏偏帶一絲天真到可笑的仁義,搖擺不定,蠱惑人心,活像個潘多拉之匣,誰也不知道裡頭裝的究竟是什麽。
——誰能信任這樣的人?
要是換她坐上領袖的位置,她能做得更好。
菲涅莉的眼瞳眯起來,一根、一根地收緊了脖頸上的手,
對方忽然發出了一聲痛楚的呻.吟。
菲涅莉猛地縮回了手。她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那天真的仁義救了她們所有人一命。讚雅的聲音依舊響徹在耳邊,發.情期。在她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菲涅莉無法否認自己眼前浮現的是骸骨之中艾希禮瀕臨死亡的蒼白臉色。
還有在那之前,少女極其驚心動魄的一劍。
是那樣奪目的光華讓她從霧氣中折返。她想,弱肉強食天經地義,恩仇必報,同樣也是準則之一。
而艾希禮無疑救了她兩次。
一聲歎息從菲涅利的唇間溢出,她慢慢松開手指,終於開始正視眼前的少女。
她燒得厲害,從臉頰到鼻尖,都泛出滾燙的暈紅。與其說發.情期的氣息是一種嗅覺上的味道,不如說是一種感知。這種感知與雌雄之間遊走於適配與不適配的極端吸引與極端厭惡不同,更像一種潮汐與月亮之間的牽引。同為雌性,菲涅莉感受到一種溫和的吸引力,與隱隱的煩躁一同,包圍了她的心。
這是一種熱潮同調的前奏,她對此並不陌生。就像生理期,獸人女性之間同樣有一種節奏間的吸引。然而,對純血獸人而言,這樣的熱潮並不會摧毀她們的理智。畢竟,獸人已經與這種遠古洪荒之時便具有的生命指引共處了千年萬年。
與沒有發.情期卻時時刻刻能發.情的人類不同,在不適合孕育的時期,比起交.配,她們更願意聚集在一起,依靠彼此的撫慰度過這一段漲潮時期。
但眼前可憐的小狐狸顯然把人類和獸人的血統缺點都佔了個全。
菲涅莉垂下眼眸。艾希禮的鎧甲已經悉數卸下,貫穿腰腹的傷口用紗布包扎,讚雅的手乾脆有力,將壓迫止血的紗布抽得死緊,依舊不可避免地有殷紅的血液,從女孩的腰側滲透出來,與沒有被紗布裹起的蒼白肌膚相映,鮮豔得叫人眉心一跳。
篝火燒得劈啪作響,女孩陷在被褥之間,神色迷茫,呼吸卻灼熱潮濕。“水……”她聽見艾希禮呢喃,被鮮血浸濕打結的皮毛已經擦拭乾淨了,如今,那條鮮紅的狐狸尾巴在篝火的溫暖中顯得蓬松厚重,疲倦地蓋住主人纖細的小腿,像是陷入了一場滾燙的夢。
但她顯然還需要一點,更多的幫助。
菲涅莉的眸光暗了下去,她必須承認,同調的前奏同樣擾亂了她的心神。火燒得太旺,薄薄的熱氣同樣浮上了她的臉頰,原本垂到地上的狼尾巴無意識地晃了晃,菲涅莉俯下身去,慢慢地扶住艾希禮肩頭,想要將她抱起來時——
“……薇薇安。”
艾希禮卻忽然喊出了一個名字。
那是一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在菲涅莉的目光中,她看見女孩臉色潮紅,如墮夢中。她嘴唇翕動用無比珍惜、依戀而又委屈的聲音,將那三個音節含在舌尖,如同海蚌磨礪珍珠一般,珍而重之地吐出那個名字:“薇薇安。”
菲涅莉的手指停住了。
下一秒,狐狸的眼睛忽然睜開,一聲清越的刀劍鳴響,那把混亂之中被菲涅莉撿回來放在一旁的長劍驟然出鞘,飛到主人手邊,毫不留情地抵住了菲涅莉的咽喉。
冰冷的利刃壓在皮膚上,菲涅莉的雙眼映出對方金色的瞳仁,利劍的主人聲音沙啞,眼角嫣紅,語氣卻分外凜冽:“出去。”